第九章 3.從黃昏到黃昏(1 / 3)

阿哈望著牆壁縫隙透進來的光線,愣愣地,有所感悟的樣子。陽光如同金線,她伸手想將它攔截,它落在她手心裏,是一片掌紋清晰的花瓣。

她在自己的衣袋裏翻找,找到了想要的東西——一張名片,是顏如卿的同鄉,大峽穀啤酒城的蘇老板蘇瑞龍的名片,邊角已經發毛了,背麵的鋼筆字跡還清晰。在那個令人眩暈的高原之夜裏,初次相見的顏如卿找出這張名片,寫給她一首勃朗寧夫人的十四行詩。

坎坷的兩年多時間裏,這是她唯一保存下來的東西。

“秀秀,你念過書嗎?”

“念過。怎麼啦,姐姐?”

“我記得以前讀過一部小說,日本鬼子把地下黨員接頭的地方封鎖了,還抓了人,被抓的地下黨員用紙做了一個小白旗,警告自己的同誌不要接近那裏,讓日本人的誘捕計劃落了空。”

“你也想做小白旗嗎?”

“是啊,我找到了一件寶貝。”

在用鐵皮釘死的窗戶的邊緣,有一條小小的縫隙,她將名片從縫隙塞出去大半,象小小的旗幟,期待被人發現。

如果有人拿了這名片,打蘇老板的電話,蘇老板會救她嗎?她不知道。某個夜晚,樹影氤氳的大街上,他曾經派人將她掠進一輛白色轎車,然後綁了送去顏如卿的房間。如果顏如卿大膽,如果他是蘇老板那種將女孩子當成娛樂工具的人,那個夜晚就是阿哈貞操的祭日。她會感到悲傷,因為顏如卿一直猶豫不想娶她;她或許會感到得其所,因為她愛著顏如卿。

名片斜插在窗框下。她們盼望有人經過這裏,不管這名片落到誰的手裏,都可以傳遞她們的信息,給她們帶來希望。

之後,她和秀秀一道在黑屋子裏唱歌。

時間仿佛停止了很久,消失了很久。下午,一個來自臨近小城的流浪漢——一個臉上有著褐色高原紅的康巴漢子,到達這棟無人問津的拆遷屋。康巴漢子經曆了一番與本地瑤族女子的戀愛之後,和瑤族女子回去她粵西北家鄉,但他很快離開了,回頭來找自己的妻子,妻子已經不見了,一同擺地攤賣藏族首飾的康巴老鄉誰也不知道她去了什麼對方。被拋棄的康巴漢子就此頹廢起來,四處流浪。流浪是忘卻的最好藥方,是另外一種自由和快樂。他不知自己來自何方,在他的眼裏,每個地方的確隻是一個地方,所以他才如此快樂、永不惆悵。他一直在往東走,往人群密集的地方走,有人的地方才有他的食物;他要在鬧市裏為自己找一個落腳的地方,這地方必須是被人們所遺忘的,才可能是流浪者的和平之地,才會屬於他。

他看到了這一片即將被拆遷的破屋,這裏應該是他的樂園了,住在這裏肯定不會被人打擾和追趕,看來是個不錯的地方。他在門窗的位置摸索著,可是門和窗都封死了,再使勁也推不開。

他聽到裏麵有女孩子在唱歌。

他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了一陣,說:“喂。”

裏麵沒有回應,他嚐試更大聲些:“喂!”

裏麵安靜幾秒鍾,接著就聽見兩個女孩子悶悶的聲音:“救救我們,救我們出去!”

“我,我能救你們?我餓,我沒有力氣啊。你們是幹什麼的?”

“我們是被人騙的。”阿哈在門後大聲說,“如果你打不開門,你可以去找人來,或者打110。”

“我的女朋友拋棄了我,我剛失戀,又沒錢又沒力,你們給我錢。”

“我們也沒錢。求求你了!”

“沒錢就沒用了。”康巴漢子看到了窗戶縫隙處支楞著的名片,一把扯出來,念:“大峽穀飲食娛樂有限公司總經理蘇瑞龍。”

康巴漢子肮髒的臉上露出笑容:“快說,這個蘇老板是你們什麼人?”

“跟我們沒什麼關係。”

“胡說,不老實!我發財了!你們好好等著吧,我會找到蘇老板來救你們的!”說完,他撒腿跑了。

康巴漢子抓著這張名片,猶如百萬英鎊。他把它舉起來,一路小跑著,陽光令他眯著眼。他來到一家士多店,向店老板請求用用電話。

店老板說:“先交押金。”

“我,是給一個大老板打的,他會送很多很多錢來給我哩!”

“就憑你這樣子,會有人送錢給你?送你去收容站吧?”

店老板一把抓過他手裏的名片:“哇,還是長途,一打就要打掉幾十蚊!你發癲哩,行開啦,撲街去啦!”

骨瘦如柴的店老板使勁將沒有任何分量的名片扔到了地上。

康巴漢子撿起名片,撣一下塵。他氣鼓鼓地一扭頭,想把額發甩一甩,沒做好,又重來一次,將額前快打結的髒劉海成功往後甩一下,又擺擺姿勢,表示了對店老板的不屑,這才帶著即將變成有錢人的傲慢,昂著頭向市中心進發。

黃昏時分的寧靜,令阿哈感到絕望。她很累,口幹舌燥,不想唱歌了。

她開始回憶,回憶兩年來的一切,一切都變得清晰,仿佛是遙遠的事情重新來到眼前……

父親和母親,他們好嗎?他們從來沒有想過要離開金竹大寨,那裏是他們的幸福家園,他們滿足、安樂,是一對生活在富足的莊園、在花叢裏相愛的夫妻。布摩是不是還在每晚看星象?阿哈很久很久沒有請他釋夢了,是不是因為離開了故鄉,離開了高原,來到南方城市,這裏是個混亂的信息場,所以她一直在做各種各樣混亂的夢,她無法主宰自己的意識。

還有邦。她的小弟弟邦現在應該會說話了,伶俐是否將他送進了花房?記得在為邦舉辦的“竹王送子”儀式上,顏如卿將自己的一隻佛珠手鏈放進禮物籃裏,阿哈立即將它套到了自己的手腕上。她摸摸光光的手腕,想起來佛珠手鏈有一次被阿新要走了,說是幫她保管,後來再沒有還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