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堅信,總有一天,他們會在街頭,在茫茫人海中驀然回首,發現彼此的臉孔。在那樣的瞬間,奔跑?擁抱?哭泣?她想,那樣的瞬間將會產生的,一定是巨大的眩暈,高原不眠之夜的那種眩暈,仿佛城市變成了高原,人群和樓房變成遠山和森林,他們眩暈著,將對方擁抱,吸吮對方的氣息,和對方一起從高原的最高處向平原滑落,向海邊滑翔……每天每天,她懷著這樣的期待和幻想在越來越遼闊越來越灼熱的城市街頭遊蕩。
如果不是因為隨身帶的錢快花光了,她將永遠這樣遊蕩下去。從這裏走過去,從那裏走過來,你可看見一個小姑娘姑娘姑娘,她在這城市裏到處彷徨彷徨。
廣場上一個穿緊身褲披紅披風的男孩子站到她麵前。她躲閃著,他卻固執地將她攔住了。他模樣不錯,但臉孔上有一種複雜的成年男人一般的微笑。他遞給她一張卡片,說了一句英語,語速很快。她茫然地搖搖頭,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帶著她往前跑。他們跑進附近一棟大樓,又上了電梯,出電梯後立刻聽到轟轟的音樂,有人在高聲數節拍喊口令。紅披風男孩向她一鞠躬,轉身跑進了電梯。一個主管模樣的黑皮膚女子迎上來假裝熱情叫道:“啊,又一個靚女!恭喜你被我們的星探發現!”將她拉進大廳裏。大廳裏一些麵無表情的女孩子正在走時裝步,她們身姿別扭僵硬,卻用乜斜傲慢的眼光打量新來者。另一個女孩子突然堵住她倆為討回報名費吵鬧,瘦弱的她被黑皮膚不客氣地攘到一邊去。幾乎同時,阿哈趕快掙脫黑皮膚溜了。
她重新回到如流的人群中,沿著街邊,走在騎樓下,看那些美麗的櫥窗。每一個櫥窗都是城市小小的麵孔。
這個叫“流行前線”的商場很有名,它占據了一座大廈的三層。在一層臨街的櫥窗裏,塑料模特婷婷玉立,長得和真人一模一樣,不,比真人更美麗,美麗得不眨眼睛。一個身材欣長的年青男孩打開正在一個獨立的櫥窗裏給模特換服裝,他熟練地將它的手臂和腿分別卸下,再將衣服和褲子套上去,嘴裏哼著歌。阿哈是將那模特當人看的,就覺得他的行為有一種難以忍受的恐怖和殘忍。為了克服自己的幻覺以及由此產生的痛楚,她一直盯著他,看他完成這過程,以證實它真的隻是個塑料的軀殼而已。男孩的皮膚很白,手腳細長,十指如蔥,象個女孩子,但動作以及動作的力度,還有他的嗓音,又是絕對男性的。阿哈突然想起她小小的弟弟邦。伶俐曾經對阿哈說,她生得美麗,是因為生下來後就將她放進了花房裏,和所有的花兒一起成長。如果她母親將邦放進花房裏去生長,可能會長成眼前這個男孩子細嫩的模樣。
他抬頭看她,將手裏的活故意放慢了,和她說話。
“你的身材比例很標準哎!”他說。
“什麼意思?”
“我是這家商場的裝潢師。你的身材就和這模特一樣。還有,你的頭,五官,小巧精致。真正的國際性審美眼光裏,有魅力的模特都是小腦袋的。”
“我是人哩,我的頭也不是你所說的那麼小。”阿哈略為不滿,但結果她說的話令他和她自己,都笑了。
“我把你看小了?你還以為大頭聰明啊?”
“我不喜歡你說我小腦袋。”
“唉,我說你美哩,你看哪個國際名模不是小臉小腦袋?我一直建議我們經理,請真人模特,因為我們這個品牌的服裝動感很強,需要從不同的角度來展示。”
阿哈心裏一動:“經理同意了嗎?”
“主要是人難找,你想,一天要站十幾個小時的哦。條件好的模特,都奔演藝公司,走T台去了。全都是嬌生慣養的妞,一邊走台,一邊將眼睛睜得象探照燈,恨不能一眼就瞄住一個大款。”
阿哈的聲音很輕,因為她在壓抑著自己心裏的激動:“如果你們真的要請,你也覺得我合適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