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3.阿哈(1)(2 / 2)

神又回來了,顏如卿又為一些幻象而發抖了。

他仿佛有救,想抓住它。

這是一種輕飄的微醺的感覺——他是不善飲酒的,但很期待這種微醺的感覺,讓自己飄浮和上升。

隻有當神回來,當幻象將自己占據的時候,他的身體才會輕飄起來,胸腔才會激動得嘭嘭響。嘭嘭的響聲讓骨頭也癢了,才會有創作的衝動,也才能夠忘形地在畫室待上三個小時以上。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沉靜地呆在畫室裏了,一幅秋林的草圖還一直是那潦草的幾筆,記載著最初的微弱的衝動,靈感的輕微撞擊。

他希望這樣的感覺、這樣的時刻更多地出現,長久一些,緊緊地將他拽住。否則,他就是個庸俗無聊的小男人,除了和老槐他們到處去看風景挖樹根疙瘩,傍晚回來在煤火上給自己煲一碗老火湯,他就別無是處,無所適從。捱著時光。

(說“小男人”,或許他下意識裏覺得自己的男人信念並不那麼堅定。即使是在性別上,他也時刻處於自我懷疑的邊緣)

一隻山雞在屋脊上散步,高傲而悠閑。它羽毛豐厚絢麗,確實是一隻美麗的大鳥,而不是普通的公雞。顏如卿一時看不清那到底是公雞,還是大鳥。還有那個滿身藤蔓和花朵的少女,是在牆頭,還是在半空。他就那樣站在院子裏呆呆地張望。

一個穿長衫的老者來到他身邊。這樣的老者,總是和古老的東西在一起,負載曆史,半仙半人,博學睿智,無所不知,顏如卿在雲貴市東山陽明寺,還有南明河畔的古玩市場,都遇到過。

顏如卿自言自語:“這,是雞,還是鳥?”

老者輕撚白髯,悠悠道:“《山海經?南山經》說青之山‘有鳥焉,其狀如雞,其音若嗬,名曰灌灌,佩之不惑。’乃此物也。”

“灌灌……古人稱灌灌,那麼今人叫什麼?”

老者笑:“古今既一以貫之,又何有古今之分!”

顏如卿不知說什麼好。

老者又說:“我等山民以此間為世間,不問今昔何年,實為自閉,落得孤陋寡聞。老朽雖不知先生從何而來,不過適才見先生癡迷專注,定非為灌灌而來。先生究竟尋覓何物,可否告知老朽?”

顏如卿一陣臉紅,吞吞吐吐,欲倒退,差點撞了人,隻聽“哎喲”一聲,原來那花冠少女就在他身後打了個趔趄。

顏如卿又慌又傻,口裏隻說:“靚女、靚女……”

老者笑:“此乃我山寨公主阿哈。”

“阿哈,阿哈——”顏如卿象受了驚嚇,結巴起來。

阿哈放聲大笑。

這笑聲陽光、青春,有著山泉和水晶一般的質地,仿佛傍晚柔和晴空的顏色。顏如卿就此定了神。

是夜,眾人宿曬穀場。

曬穀場在大寨高處,一片廣闊的平地上,堆滿了新鮮的稻草,散發出清甜的香味。金色的草梗是柔滑而又鋒利的,不小心就會劃破皮膚。男孩子們在稻草堆裏打仗,女孩子們則彈跳和滾爬,玩得十分盡興。夜色籠照了高原,大人們吆喝小孩回家了,四周安靜下來,眾藝術家用上衣包住臉,鑽進芳香滑爽的穀草中。不出三分鍾,老槐的呼嚕比四野的蛙鳴還酣暢。

高原的夜空,星辰碩大而鮮亮。在黑夜的曠野上,星星就在頭上伸手可摘。孤獨的夜行人在半透明的光芒裏疾行,往往會自言自語,因為他認為自己離上天很近,上天聽得見他的聲音。

顏如卿在穀草堆裏仿佛看見有溫暖的紅色光芒,從穀草裏爬出來,眼睛立刻睃巡到是阿哈在撥弄一堆篝火,立刻湊過去叨咕。

“靚女,不回家睡覺的嗎?”

阿哈扭頭看他一眼,露出一個微笑,不語。因為她在火光裏,所以他看得見她的笑臉,紅紅的笑臉,秋天的果子一般。她在夜的中心,在夜色的包圍之中。

“那老者是誰?”

“布摩,就是經師,寨子裏最受尊敬的人。”

“他好像什麼都懂哎,挺有文化的。”

“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還知道過去能預測未來。”

他隻想與她套近乎:“哇,那你一定跟他學了不少!”

“布摩世襲,但傳男不傳女。”

他對布依的經師沒有興趣,也不知道如何與她更好地交流,唯恐說錯了什麼話,隻反反複複的說:“真想不到,你的性格如此開朗。”

他說這樣沒趣的話,她就不打算開口了。他坐到篝火旁,又試探著靠近她身邊,她始終笑而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