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所有的人比他更堅定、鬆弛,他們有著既定的人生,他們在自己如意的生涯裏,遊玩,或者奔向自己的目標,尋自己所求,得自己所得。
為什麼他沒有,不能夠象他們那樣遊玩或者奔跑,他的生活——如果他也算有生活的話——將滑落到什麼樣的地方?
回顧自己近十年來,一直在做某種反省,但從來都沒有結果。不但沒有結果,還常常陷入內心的雲霧和旋渦之中。旋渦無處不在,它不是在他的大腦裏,就是在他的血脈之中,在他的身體裏遊動,在每一條血管裏螺旋似前進。
他想起小時候想做女孩子的願望。那個願望壓迫著他,令他既無法進入男孩子的隊列,也不能與女孩子親密無間。那個願望令他孤獨、自慚,艱難地度過了漫長的時光。在那個時候,他已經感覺到自己永遠無法和別人一樣有著明確堅定的意誌。男孩子堅信自己就是男孩子,女孩子堅信自己就是女孩子,但是他沒有這樣的信念,別人也不相信他。有一個場景顏如卿至今刻骨銘心:小學六年級時,有一次大家在大操場上做遊戲,一大群男同學和一大群女同學分成兩隊站好了,一個男孩子突然拉他一把,男孩子們開始把他從隊伍裏拖出來,向女孩子們推去,女孩子們放肆地笑著,同樣竭力拒絕和阻擋。他們就這樣把他推來推去,忘記了本該進行的遊戲,把這個當成了新的遊戲、他們最喜歡的遊戲,並在這樣的遊戲裏感到由衷的快樂。如果不是他自己含著淚水跑掉,這遊戲會一直進行下去。
從那個時候開始,他明白了自己在眾人當中自卑、無所適從的處境。
隨著自己的逐年成長,在自我方麵尋求統一成了顏如卿永遠的難題。
他選擇繪畫,最初的一個可笑的動機,就是畫家們可以象女人那樣穿寬鬆的花衣裳、留長頭發。曾經,他也能夠在色彩、光影的表現裏傾瀉自己隱密的內心,但終究內心的衝突和困擾令他欲罷不能。
他憂鬱著,在內心裏猶豫著,從家鄉去北京,從北京到貴州,從被蝙蝠美女吸引到將阿哈拋棄,他經曆著被女性吸引和對她們的模仿,以及身為男人被女性視為愛欲對象時的拒絕和恐懼。
他想,是不是這麼多年來,他已經再不能忍受性別目的的支配?是不是還在打算著逃出男性桎梏?是不是,他還懷揣著隱密的、一心一意的追求,想要成為美麗、楚楚動人的女人?
這些無所事事的日子,他生活得越放鬆,越感到自己身上集聚的矛盾、童年時期的心理傾向越來越清晰,恰似時光流轉,他重新回到童年。
童年時,姐姐顏如玉的房間總是有某種陰冷的脂粉香,將他吸引。
對童年的回憶,把他帶入了顏如玉的閨房。
他打開她的衣櫃,她的外衣清一色的製服和襯衫。但是在另外一個櫃裏,掛滿了各種各樣的內衣,五花八門,鮮豔透明。那些內褲多是丁字褲,所有的裝飾不是珠片就是羽毛,極盡性感之能。他不相信這事實,顏如玉身為良家婦女,這些東西如果不是自己玩味,什麼時候能夠派上用場?
某個周末的晚上,顏如玉很晚沒回,顏如卿忍不住又走進她的房間,打開了她放內衣的櫃子。
當他在她那口紅形狀的穿衣鏡前脫光了自己的衣服的時候,一陣驚怵轟然差點將他擊倒。他穿上她的拖鞋,感到站穩了些。他一件一件的試穿,竟然都能夠扣得——他已經失去了強健的體魄,回到南方後,他瘦了許多。
鏡中的影像在呼喚著他,要他就此脫胎換骨,塑造女性的靈魂和肉體,他感到身體裏的血液也因此而迅速流動起來,注入他的大腦。他回想起來,自己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到大自然中去了,這是他的繪畫停止的重要原因。事實上,大自然總會給他一種誘惑,一種性的誘惑——因為,在伊甸園裏,最美麗的景象就是夏娃赤身裸體在樹下、在林間漫步的景象。他一直有一個渴望,渴望在明媚的夏日午後,在芬芳馥鬱、萬籟俱寂的林間,赤身裸體、頭頂花冠,在草地上行走,或在樹下酣眠……
這個渴望是如此危險,令他在人群裏對自己萬分警惕。
在他憐惜、欣賞著自己的時候,顏如玉回來了。家裏的燈全關著,漆黑一片,但某處房間門的縫隙瀉出一片微弱的紅光。
顏如玉把手袋輕輕地放到地上,然後悄悄地解開衣服扣子……仿佛塵埃落地一般沒有聲息,顏如玉的影子移動著,她因為激動腳步格外有彈性。光與影在一個又一個房間活躍起來,將那些空曠的房間填得滿滿。她穿過一個又一個房間,循著微弱的光,步子輕輕,終於來到自己的房間,看見顏如卿脖子上掛著一個花朵型的蕾絲文胸……
顏如玉蒼白的臉映進了口紅形狀的穿衣鏡裏,陌生,怪異。
顏如卿驚恐地回過頭來——她象一隻剝了皮的青蛙,白慘慘地,微笑著,張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