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2)(1 / 2)

傍晚,老爺難得空閑,一個人坐在書房裏,泡了壺香氣彌漫的鐵觀音,手執一卷,自得其樂。忽見門簾掀起,采菱翩然入內。

“有事嗎?”老爺和顏悅色地問。

“沒事,吃過飯閑逛消食,順便來給老爺請安。”采菱的口氣十分輕鬆,“老爺看的什麼書呀?”

老爺揚起手,是一本陳明善選編的《韋蘇州詩鈔》。說:“韋應物的詩你讀過嗎?”

“讀過一些,當年我爹也最愛看這類刻畫田園風物的詩,譬如陶淵明、孟浩然、白樂天等人的作品。”

“哦,”老爺昂首伸眉,意興勃發,說:“那麼,你以為韋詩中那一首稱得上絕佳呢。”

“當然要數《滁州西澗》了,”采菱笑語嫣然,“尤其末尾兩句,‘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看似無所寄托,實則道出一段恬淡而憂傷的襟懷。”

“不錯,”老爺擊案稱讚,對采菱的博聞強記和獨到見解大加激賞。他讀此詩也常常感慨係之,既有老病侵尋的苦悶,又有後繼無人的悲哀。本欲韜光晦跡,息交絕遊,卻恐家道中落,愧對先祖,隻得聽天由命,與世浮沉。

“可惜你是個女人,”老爺喟歎著,“不然我送你去省城求學深造,說不定還能成就一番事業。”

采菱暗忖,倘若自己不是女人,也不會任人擺布委身譚府,更不會招災惹禍,進退無門。內心雖有非議,表麵上卻不動聲色,一邊繼續和老爺談文論詩,一邊悄悄的四下巡視,想看看有什麼東西可以借題發揮。

書案左上角放著一張三寸大小的照片,是一個青年男子的半身像。穿著玄色西服,頭戴白色禮帽,神情桀驁不馴。采菱認出正是譚家唯一的兒子譚天賜,說:“少爺又來信啦?”

“嗯,”老爺陰沉著臉答應。兒子離家後一共寄回過兩封信,全無思鄉慕親之念,除了介紹一些無關痛癢的異國見聞,就隻是抱怨生活用度拮據,十足象一個討債鬼。老爺縱有不滿,也得照單繳付,不忍心讓天賜淪落到沿街乞食的地步。

“少爺穿上洋裝,更顯得英姿煥發了。”采菱笑吟吟地說。

“哼,不倫不類的象什麼話。”老爺露出輕蔑的神色,在他看來,老父在堂,居然頭頂白帽,就是一種大不敬的表現。

采菱卻不顧他的懊喪,隻管拿起相片品頭論足。“少爺麵如滿月,眉目俊秀,果然儀表堂堂,由此可見當年五姐的絕世風采。”

老爺閉口不言,氣宇越發頹唐,眼底掠過一片悵然若失的陰影,塵封已久的記憶仿佛一下子被打開了。

采菱卻不曾留意,忽然惋惜地說:“唉,隻是有點美中不足……”

“什麼?”

“少爺的鼻子長得似乎有點……”采菱沉吟不決。

譚少爺長著一隻碩大的鷹勾鼻,仔細端詳,顯得五官搭配不諧,又透出幾分陰鷙與霸道。老爺苦笑道:“這孩子的鼻子是長得奇怪,既不象我,也不象他娘。”

采菱雙眸轉動,象是漫不經心地問:“老爺,咱們家有一個叫什麼……田……相的人嗎?”

老爺的臉色倏而發青,眼角下的肌肉簌簌抖動,低聲詰問:“你問這個幹什麼?”

“哦,”采菱若無其事地解釋:“有一次閑談時少山提起,整個譚府隻有兩人長著鷹勾鼻,一個是少爺,另一個就是田……相……”

“混賬!”老爺厲聲喝止,身體猛然上躥,就象一隻被踩斷尾骨的老貓。“他還對你說了什麼?”

“別的……沒說什麼。”采菱吞吞吐吐地說。

“忘恩負義的畜生,”老爺羞怒不已,感覺猶如被當眾剝得一絲不掛,轉身衝著門外高喊:“來人,傳少山——”

譚少山聞訊慌忙趕到書房,看見門口站著發指眥裂的老爺,不由得心驚膽寒,卻不敢詢問原由。但從門簾的縫隙間發現裙幅擺動,頓時似夢方覺,必是采菱又在主人麵前搬弄是非,卻也無可辯白,唯有伏地告饒。

“我把你這個胡言亂語的王八蛋……”老爺咆哮著斥罵,又忽然警悟,礙於難以啟齒的隱私,不便直抒胸臆。於是不再多說,吩咐譚貴。“取家法——”

采菱第一次目睹老爺雷霆發作,猙獰可怖的麵孔仿佛凶神惡煞,不禁暗暗叫苦,手足無措,想要勸阻已經來不及了。

譚府的家法是一根長四尺,寬三寸,厚一寸六分的黑漆樟木板,一頭有圓孔以供係繩懸掛,兩麵刻有龍虎花紋,另附八字“禁亂止非,罪疑惟輕”。譚貴捧在手裏,小心翼翼地請示:“老爺,打多少?”

“不論多少,打死算完。”老爺脫口道,毫不理會“罪疑惟輕”的古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