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上) 邊郡良臣無意種禍(1 / 3)

光和四年(公元181年)七月洛陽

下火般的天氣弄得人心情也格外煩悶,尤其對於京師的官員而言更是難耐。漢代官員最注重儀表,不管多熱的天氣一定得穿戴嚴實整齊,邁四平八穩的步子,這種伏天豈能不遭罪?

孟德與陳溫並肩走到東觀外,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歎了口氣。晝也思夜也想,如今終於是回到京師做官了,但是朝中的議郎多的成把抓,真正有事情可做的還不到十個人,大多數不過是坐冷板凳,什麼差事也沒有。孟德與陳溫雖然都是橋玄舉薦、皇帝親自下詔征召的,可同樣是沒有職分形同備選官員,名義上說他們是負責應對聖言,可是平日裏連皇上的麵也見不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孟德與陳溫也隻好設法自己給自己找事做解悶,白日裏到東觀應個卯,和同僚閑話兩句,午後瞧瞧馬日磾修書有什麼需要幫忙的,跟著抄抄寫寫翻翻卷宗。總之,看上去整日裏忙忙碌碌,實際上不過消磨時光罷了。

正值午後,陽光散漫的鋪在大地上,四下裏無風,庭院裏桐樹的葉兒連動都不動一下。東觀大堂裏靜悄悄的,這會兒馬日磾正在後麵的小閣裏休息,隻有幾個書吏還在整理卷宗。如今修編《東觀漢記》是這裏的主要工作,細想起來這部史書的修編還要追溯到班固撰寫的私史,當時孝明皇帝看後大加讚賞,對此格外重視,於是就下令將其列為本朝國史不停地寫下去,大儒陳宗、尹敏、孟異、賈逵紛紛加入,之後又由劉珍主持,伏無忌、黃景、崔寔、曹壽繼承了老一輩接著修。自桓帝以來馬日磾、堂谿典、蔡邕、盧植、楊彪也都紛紛為這部書辛勤忙碌過。可現在堂谿典病重告老,蔡邕不知下落,盧植又被調任尚書,楊彪也總是有別的職分,偌大的修史工作全都壓在了馬日磾這個總編修一人身上。

馬日磾上了年紀,精力已經大不如從前,可是皇上還總時不時派人來幹問修史的進展,弄得老人家片刻都閑不下來。馬日磾心裏跟明鏡一樣,他知道這都是張讓那杆子宦官動的歪主意,是對當初附和楊賜、蔡邕在金商門奏對的報複,他們是存心要把自己這把老骨頭累死在東觀。但他還是放不下這項工作,《東觀漢記》是多少名儒文士一百多年間的心血,他寧可累死也不想將幾代人的努力付之東流。再說事實已經如此了,又有什麼能比得了把精力放到曆史上麵呢?在馬日磾看來忙碌也算是一種幸福,因為忙起來也就感受不到現實的痛苦了。好在目前有幾個像曹操、陳溫這樣沒有職分的議郎肯來幫幫忙,書修得勉勉強強還算是順利。但是馬日磾畢竟是老了,每天強打精神隻能忙幾個時辰,過了晌午必須得睡一會兒才能打起精神來接著做事。

孟德、陳溫邁進大門見四下無人趕緊把官帽摘了下來,東觀裏高大空曠,顯得很涼爽。二人來得早了,便擦擦汗,在冗雜的卷宗間尋個地方坐下,信手抽來兩卷剛剛謄好的傳記看。說來也巧,孟德所翻看的正是世祖光武皇帝的本紀,還恰好是寫昆陽之戰那一段,班固的大手筆,倒是很合他的胃口。讀到“初,莽遣二公,欲盛威武,以振山東,甲衝輣,幹戈旌旗,戰攻之具甚盛。至驅虎豹犀象,奇偉猛獸,以長人巨無霸為壘尉,自秦、漢以來師出未曾有也。”孟德合上書,咂摸著滋味對陳溫言道:“昔日昆陽之戰如今想來還覺不可思議,我世祖皇帝僅以數千精銳破敵近百萬,真神人也!雖調度有方,士卒奮勇,也屬天意呀!”

哪知陳溫還不曾答言,卻聽中門處傳來一陣洪亮的人聲:“笑話!昆陽之戰乃人力所為,何幹天意?”

孟德一愣,閃目觀瞧,見中門外還站著一位。這人四十歲上下的樣子,也是議郎大夫一般的服色,個子矮矮的,長得瘦小枯幹相貌平平,正背著手翹著兩寸來長的小胡子,打量門口影壁上胡廣的畫像。孟德聽這人故意駁他,又見是一個相貌鄙陋比自己還矮的人,心裏一陣不喜;他放下手裏的書卷,故意向陳溫牽三掛四道:“如今書生久不知戰場之險,言語也多光怪啦……”

那人似乎聽出孟德是故意衝他他來的,笑著捏了捏上翹的老鼠胡子道:“光怪?說什麼天意使然才是真真的光怪!自古用兵不拘於法,無事在練,有事在調動士氣。千人一心可破百萬烏合,昆陽一戰世祖皇帝陳說利害在前、奮勇當先在後,王莽之眾依仗兵多、惰於幹戈,漢軍一到皆成靡兵。兵法有雲‘三軍可奪氣,將軍可奪心’此不過常理也。”

“常理?”孟德是閑讀兵書注過《孫子》的,對他的話不屑一顧,“隻怕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啊!不通戰事不過枉論古人而已。”

那人卻不再與他爭辯,隻是望著胡廣的畫像呆呆的出神。這倒引起了孟德的興趣,他問道:“敢問這位大人在想什麼?”

那小個子攆著胡子沉吟半晌道:“萬事不理問伯始,天下中庸有胡公。江覽畫得確實好,試想胡廣當年是何等英姿啊!”

孟德差點兒笑出聲來,這個人可真是古怪,竟說些不合眾議的話。世人皆知胡廣老奸油滑,不過是善於順從聖意,遊走宦官外戚罷了,他卻道胡廣有英氣,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孟德起身走到影壁前,也看了看畫像。這是三年前皇上特意下令畫的功臣圖,左邊是黃瓊,右邊是胡廣,好似一對門神,當年這兩個人對付梁冀時一剛一柔,不動聲色間保全了不少忠良。把他們畫在這裏一來是表彰功績,二來也是告誡後人要學習為官事君的剛柔之道。孟德打量著胡廣的這一幅,明顯畫的是老年的他,一身公侯的打扮,手裏拄著拐杖,雖然須發皆白可一臉的微笑透著油滑,跟左邊一臉正氣老而彌辣的黃瓊正是鮮明的對比。孟德十多歲時見過胡廣一麵,隱約記得就是這個模樣,此乃鴻都學士江覽的大筆丹青,畫雖然是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但江覽其人卻是行徑猥瑣得很。

孟德抱著一肚子抬杠長能耐的心理轉臉笑道:“恕晚生直言,中庸可見,英姿卻未見得,大人可願略微賜教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