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頭(1 / 2)

趙煦冷笑一笑, 將筆從他手裏抽出來, “陛下向來從不出錯的,陛下怎能忍受在這絹帛上作何塗改,毀了它的極致完美?”

“逆子, 逆子……”官家腦袋又昏又疼, 撲將過去要與他奪筆,奈何老邁身軀如何搶得過年輕人,便見趙煦同他玩鬧一樣,將筆高高舉起, 腦袋偏向盛臨,“盛老先生,陛下叫您趕緊來代寫詔書呢!還坐在那裏幹什麼?”

“盛臨, 你敢!”官家分心偏頭向盛臨,盛臨目光立即低下,不敢直視他,手腳有些發顫。

“快來!”趙煦與官家搶得不亦樂乎, 一邊還分別地威脅著盛臨。盛臨小步往過挪動, 此時已經汗流浹背,他望向殿門邊上, 那徐柳靈已經怕得靠著門直抖,背後的窗紙上映著明亮光火,光火中是一排侍衛的身影映照在窗紙上。

盛臨閉了閉眼,想了想這數十年倚靠的是馮家的接濟才活下來,雖然他不至於是個亂臣賊子, 可宦官奸臣當道實已久遠,而他如今亦仰仗馮家與太子,如今已到了太子箭在弦上的時刻,即便他這老頭不做,也是脫不了幹係,更何況他早就沒了退路,一旦不在南山采菊,要畫上這一筆濃墨重歸翰林,便就得有所取舍,非此即彼,脫不得身。

這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了,他跪著低著頭從他那案幾爬到官家與太子這案幾,用自己手裏的筆,靠在那錦帛上,即便是倒著都能臨摹著官家的字體寫出字來。

趙煦繼續念道:“快寫,今則上察天文,下觀人願……”盛臨強壓住顫抖的雙手,屏息倒寫,官家眼睛瞪得如牛,又轉而撲將上來要搶盛臨,“逆賊!逆賊!”

趙煦一把從後麵把他抱住,口裏道:“陛下!爹爹!您年事已高,該遜位了,看看這天下被您糟踐成了什麼樣,外地環伺、內亂不止,群臣激憤,百姓遭殃,若還不在此時離去,讓人字替你收拾殘局,難不成要讓兒子當亡國之君麼!”

“屁你的亡國之君,就憑你?來人呐!來人!人都死了嗎?”官家想掙紮站起來,奈何這兒子力大無窮,跳將起來趴在他身上,將他螃蟹般死死按著在大理石地上,“怎麼,這個當口,爹爹還指望著誰來救你呢?三弟麼?”

“姓高的,近來救駕!”

“爹爹萬不可如此說,高殿帥泉下若能聽到,還要他趕來接您麼?”

“什麼,他?那外麵是誰?”

“您封的帶禦器械、皇城司提舉,現如今可不就在外麵替您把門麼?”

“王寶兒,王寶兒!”

王寶兒是他近前內侍,此時早就捧著官家的鈐印哆哆嗦嗦在殿座後那碧紗櫥等著了,這也是內侍省的都知,後頭幾個侍衛用刀指著他,他亦沒辦法,隻得哭到:“陛下……”

官家絕望下來,臉被自己的大兒子摁在地上,氣喘到最後越發呼吸不上,腦仁裂得厲害,隻得閉上眼睛努力歇氣,也越來越絕望了。

“爹爹,你還想叫誰,我給您喊去。馮熙麼,他正在門口領著文淵的禦營兵,往皇城裏頭前來護駕。哦,對了,護的不是您,是兒子。”

兩父子一個疊一個在地上趴著,趙煦撅著個屁股,繼續給盛臨念完了詔詞。等那詔詞最後一筆寫成,盛臨持筆退到殿下靠牆處跪好了,不敢再看,而趙煦也終於從他絕望的老父手裏奪過了那隻禦筆。

隨後他站起身來,自也覺得疲累,但仍然一步一邁地往那內侍跟前去,提起他舉著的鈐印,走回來,疲累中抑製不住興奮,將那印重重地摁在絹帛上,然後重重吸了口氣,“今夜您再在您寢宮裏頭睡上一次,明日一早,爹爹您便往延福宮去,您不是最喜那一處宮殿麼,便就待著,不用再出來了。”

官家緩慢地往起爬,一爬起來,竟然已老淚縱橫,“沒想到,沒想到……”

“沒想到什麼?沒想到你這不受待見的大兒子,還敢逼著您讓位麼?”太子坐下來,搖一搖酒壺,尚還有酒,便給他爹與自己都斟上,見他爹先是在坐著哭,哭累了歎氣,歎氣完連氣聲也不發了,就發呆,他便勸酒道:“以往也是兒子前來給爹爹勸酒,現如今仍是兒子勸酒,爹爹請滿飲了此杯,好退居延福宮,舒舒服服當您的太上皇。”

官家呆了半晌,也就拿起那酒杯來,仔細地瞧著裏麵。

趙煦歎一聲,“爹爹還信不過兒子,兒子若要弑君,還整得這聖旨做什麼?”

官家搖搖頭,將酒一飲而盡,盯著那詔書和上麵的大印,“吾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