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佳走到床邊,彎腰輕聲呼喚:“爸,您回去休息,阿衡這裏有我。”
溫仲半天沒有反應,成佳說了幾遍,他恍然驚醒似的,緩緩摘下眼鏡,仔細擦拭幹淨:“回來了。”
“是的爸,回來了,小枇杷早上摘了鳶尾花,給媽媽送過去了,”成佳說,“您一夜沒睡了,我送您回去休息,元嘉說過幾天也會過來,阿衡這邊有我們照顧,您不要太擔心了。”
溫衡躺在床上,輕緩規律呼吸,手腕瘦的不盈一握,大腿腳踝幾乎同樣粗細,好在麵容幹淨,皮膚毫無褥瘡,看著一直被精心照料,沒有半分懈怠。
“生他之前,我和他媽媽商量名字,我說叫恒心的恒,做人做學問要有恒心,持之以恒才能有些成就,他媽媽說什麼都不同意,說家裏有我一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人,就弄得家不像家,夫妻不像夫妻,她要叫孩子平衡的衡,平衡工作和家庭,不用有多大的成就,一輩子守著中庸之道,開開心心就可以了。”
溫仲停頓下來,眼珠向上挪動,落在台上的心電監護儀上,嘴唇輕顫:“她的希望落空了。”
成佳胸中震顫,大腦缺氧,一口氣憋在胸口,顫巍巍落不下去,逼得他頭暈腦脹,兩耳嗡鳴,抬手扶住欄杆,堪堪止住顫抖。
“我不是個合格的父親,和他們很少交流,兩個孩子和我都不親近,”溫仲長長歎息,“溫衡行使父親的職責,代我照看家裏,照顧元嘉,年紀輕輕接手行政工作,每天有數不清的憂心事,他都自己處理,從來不找我訴苦。我這輩子看了太多疑難雜症,凡事隻能盡人事聽天命,他五年之前過來找我,說心髒不太舒服,手術前又來找我,說怕撐不過去,要我多開導你,好好陪囡囡長大。”
“孩子,”溫仲緩緩抬眼,“我不是個合格的父親,你要學著做個好父親,不要像我這樣······後悔都來不及了。”
“爸,阿衡還沒醒呢,這些先不說了,我送您回去,”成佳搓揉臉頰,紅腫眼珠覆滿血絲,如被濁墨染透,“這些等他醒了······要他自己來說。”
成佳不聽任何人的勸,在身上豎起看不到的金鍾罩鐵布衫,媽媽罵他他聽不見,爸爸勸他他看不見,囡囡求他他沒法回應,他被剝|光尖刺,撕毀皮囊,隻餘刻上烙印的血肉,拴在溫衡身旁。
他把溫仲送回家裏,回到阿衡病房,照例查看各項數據,幫阿衡清潔身體,拿著報告舉行會診,溫衡沉沉睡著,像春日的翠草,夏日的暖風,秋日的驕陽,冬日的落雪,曾經強烈的存在感消失殆盡,來旁聽會診的實習生們鵪鶉似的縮著,好奇打量曾經的院長,這位院長雷厲風行嘴硬心狠,技術一等一的高明,即使沉睡快三年了,威名還在院中流傳,他們悄悄打量,實在沒法把病床上這個瘦弱安靜的植物人,與那鮮活的形象聯結起來。
術後半年內沒有恢複意識······再恢複的可能微乎其微,同樣的事放在大部分家庭裏,可能早放棄了。
會診結束,成佳把其他人送走,自己回到床邊,調出投影儀裏的視頻,挨個給阿衡播放,裏麵有小枇杷從出生到現在的模樣,她從牙牙學語慢慢長大,乖巧聽話懂事,甚至不像這個年齡的孩子,她抱著恐龍娃娃,邁著短腿摸進房間,蜷在床邊地上窩著,小毯子蓋在身上,睡到半夜被母親抱走,放回小床裏麵。
“看到了麼阿衡,我不是個好爸爸,也當不了好爸爸,”成佳趴在床邊,小聲和阿衡說話,“你起來罵罵我吧······你就這麼放心······把小枇杷交給我麼。”
溫衡輕淺呼吸,臉頰白如霜雪,仍舊沒有回答。
投影屏上的視頻一個接一個播放,都是發生在身邊和醫院的事情,邢燁和元嘉每天都會傳視頻過來,成佳眼看著他們的生意越做越大,盤下的店麵越來越多,小芝麻越來越圓潤可愛,每天像個彈球滾來滾去,比小枇杷活潑許多。
成佳趴在床邊,眼皮漸漸沉重,堪堪壓住眼球,他晝夜顛倒神經衰弱,生物鍾完全紊亂,身體失去自我調節功能,夜裏沒法入睡,隻有待在阿衡身邊,才能獲得半刻安眠。
外界的聲音他不在乎,白紙黑字的數據他看不見,每次會診的結果被他揉爛丟進紙簍,他堅信阿衡能醒過來,沒有理由,沒有原因,沒有數據支撐,隻有埋入骨血的執念,刻進靈魂裏的烙印,令他堅信不疑,沒有半分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