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七年,虹城,卻靜如一潭死水,人民生活仍然拖著它那沉滯而緩慢的步子:貧窮、困苦、艱辛、災難……
虹城的郊區是個半鄉半鎮的地方。不少小工廠——繅絲廠、糖寮和一些手工業工場星羅棋布地散在四郊。麗另外的廣大地區,卻是桑基魚塘、禾田蕉林。
正是初夏的早晨,淡淡的薄霧沿著水麵飄蕩,繚繞著村莊田基。遠近一片深淺相間的灰色。隻有時而在風吹散處,露出一些蕉林茅舍、流水小橋,此刻,在那徐緩流動的渾濁的河湧岸邊,繅絲廠簡陋廠房的煙囪裏不斷噴吐出一縷縷濃重的黑煙。繅絲車間的“絲場”水氣迷瀠,光線昏暗。在那被稱為靠船”的一排排絲車前麵,人影幢幢,看不清到底有多少繅絲女工,正在雙手不停地操作。這是虹城的第一代女工。三十年前,便有人在虹城創辦絲廠了,但繅絲到這時才逐漸形成一個行業,靠繅絲謀生的婦女也就在這時才開始多起來。絲場裏,女工們正在累得汗流浹背,忽然,一陣撕裂人心的慘叫,使百十雙目光都循聲投去。昏暗中,隻見一個瘦小的身影拚命向後退——那是一個十一歲左右的小“師仔”,兩條細短的小辮翹在頭頂上,身穿一件大人穿得不能再穿的破爛衣裳,象披了一張殘敗了的碩大的荷葉,這就格外顯出她的瘦小。
絲車前打繭的索緒鍋裏,水氣蒸騰,冒泡的開水正衝著蠶繭上下翻滾。
小女孩沒有再吭一聲。分明是一種倔強的抗議。
一隻刺著可怕的盤龍花紋的粗胳膊,將這小女孩的枯瘦的胳臂一把抓住,使勁地要往沸水裏浸。
又是一聲絕叫。隨著叫聲,這小手終於擺脫了大手的鉗製。小師仔又向後退去。
“叫你頂嘴!叫你頂嘴!”那個凶神惡煞的巡巷又撲過去拽住這個童工的衣領。他貼身穿一件有鈕的短袖汗衫,外罩一件四個口袋的黑膠綢背心,胸前敞開。在小口袋裏露出一本專記扣罰工銀的筆記簿,一支鉛筆夾在耳朵上。他隨手從身後抽出一把用鐵絲編製的量“絲絞”的笊籬,沒頭沒臉地往她身上抽打。
絲車後麵幾個年齡相仿的師仔,一時都停止了手裏打繭的鬆枝帚,眼睜睜地朝這邊探望,充滿了驚恐和忿恨。女工們對這一類“刑罰”雖說已司空見慣,可也深覺今天打得太重,希望有個人出來為這個可憐的小師仔說說情。這樣,她們的視線便自然而然地一齊投向坐在船頭的莊姐——她是這小師仔的師傅,一個幹淨利落的中年女工。在絲場裏,她是有數的大師傅當中的一個。
這時,隻見她不顧大惑上麵絲絞的斷頭,忙走上前來勸解:“九妹,快說嗬!說嘛,說了就沒有事啦!”即使在這樣緊迫的時候,莊姐說話也還是那麼不急不緩,慢條斯理。
女工們恨透了這個綽號“惡鬼”的巡巷,又有點怕他。但是,為了這個一向勤勞、討人喜歡的小師仔免遭毒打,有一兩個女工也跟著從旁勸說了“認個錯就好啦,劉九妹!”
然而,不管莊姐和其他女工說了又說,這個名叫劉九妹的小師仔卻一聲不響,好象沒有聽見。
大概是打累了,凶殘的巡巷竟一時鬆了手,瞪著劉九妹直噓氣。
劉九妹那隻掩護著自己的胳臂慢慢地放了下來。現在,可以讓人看清她的臉了:兩道濃重的眉毛,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瞳仁裏,有著稚氣和純樸,同時又蘊藏著一種和她的年齡極不相稱的執拗和堅韌。她顴骨微聳,兩片嘴唇緊閉。心裏顯然鎖著許多解不開的疑問和仇恨。她確信自己沒有做錯,就象一匹瘦削的小牛犢,倔強地挺出一對沒有長出來的犄角,準備繼續抵抗外來的侵襲。盡管她的胳膊上已經有好幾道帶血的傷痕,但臉上卻沒有一滴淚水……
一些女工見她不言語,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她們擔心惡鬼再操起笊籬來抽打她。
“快說啊,跟諤叔講,你錯啦!”一個好心的老女工鄭大姑諄諄地勸導她。
可是九妹就是悶聲不開口。對於這種無聲的抗拒,巡巷龐諤——這個工人們當麵叫他諤叔,背後叫他“惡鬼”的工頭,氣得臉色鐵青,頸項暴起青筋,幾個手指不禁慢慢攥起,握成了拳頭。他決心嚴懲這個小師仔,發泄自己野獸般的淫威。於是他的眼睛陰險地向絲車的頂頭望去。
在那裏,工人們習慣稱做“船頭”的地方,木柱上掛著一根專門用來打人的藤鞭。
“去拿沙藤來!”惡鬼那公鴨般粗啞的嗓子大聲命令九妹,“自己拿!”
女工們麵麵相覷,都為劉九妹捏著一把汗。
“已經打成這樣啦!一個女工怨憤地對她隔鄰的人低聲嘟噥。
那個膽小性善的鄭大姑焦急地直推小師仔的姐姐一—個身穿黃裏發黑的布衫,頭發蓬亂,麵色憔悴的青年女工。
“快去求求情啊,二女!”
懦怯的劉二女急忙跑出車位,抖抖瑟瑟地央告說:“諤叔,你饒了她罷,饒了我妹罷!”她幾乎哭了出來,“她小,剛來學絲,什麼都不懂……”
不說還罷,說了更使惡鬼火上加油:
“我還當依仗什麼人哩,哼哼!”亞鬼在牙縫裏迸出一聲冷笑,搶白了劉二女一句,又轉頭向劉九妹大聲吆喝,“你拿不拿?拿不拿?”
惡鬼殺氣騰騰,九妹卻一動也不動。
一旁站立的莊姐再也忍耐不住了,又一次趕過來解圍:
“諤叔,錯原在我,是我多搭了一粒繭,是我……”從來沒有象今天這樣,她低聲下氣地解釋著,滿想把事情攬到自己身上,以便開脫自己的徒弟。
“不是的!”突然,猛地從這個好象僵死了的小師仔的嘴裏大聲地進出了一句話,“這是車台上掉下去的。我沒有錯!”因為這是她親眼看見的事實,為什麼要讓師傅背黑鍋呢?
劉九妹的說話象猛地打了一槍,但剛一說完就又閉上了嘴,一聲不響。
大家都覺得意外,但都相信她講的是真實的。
惡鬼卻怒不可遏:“你這個小爛貨,還強!還強!”他故意壓低嗓子,咬牙切齒地威脅九妹,“拿沙藤去!你拿不拿?拿不拿?”
眼看就要有一場毒打,劉二女現在簡直不知如何是好,嘴裏隻是喃喃地念叨:“去拿啊,九妹,去拿啊!”她已經被弄糊塗了,為了使妹妹聽話,免得挨打,竟忘了要妹妹去拿的是鞭條,而被打的就是她本人。
一直挺立的九妹不禁困惑起來:這是怎麼的啦?連阿姐也這樣勸導!怎麼能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地認錯呢?
“九妹,聽阿姐的話罷!”劉二女還在勸說著,“阿媽指望你早日出師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