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昀回過神來時, 已經站在了阿玉麵前。
深淵之上仙霧四起,白色的橋梁與之隱隱融為一體, 阿玉靜靜站在他麵前,安昀此時才發現,那阿玉竟是成了虛體。
她笑了一下, 她這個笑容堪稱溫婉,她的容貌在朦朦朧朧中仿佛沒那麼美麗逼人, 她的手輕輕摸住安昀的臉。
事實上她已經無法觸摸到安昀,她大約隻想摸摸。
“你與小姬這般相像, 連神情也相似得令吾恍然。”她慢慢垂下眼眸,“她夫君被我所殺, 她必然是恨我。”
她纖白而透明的手慢慢抬起, 手指遮住半隻絕望的眼:“我唯一的願望是死亡,好不容易死了,卻被太羽喚魂, 我要複活便要吸魔族的血肉,太羽要複活我,便開了甬道將魔族召喚過來作為祭品, 我以這般肮髒的姿態, 而那做容器的女娃娃最是可憐。”
“大約神明為了懲罰我, 自那日她夫君死去, 我再也尋不見她,我來乾坤界多次,每一回都空手而歸。五千年前, 我在乾坤界尋尋停停,遇見了太羽,當年太羽是天靈體,小姬的夫君也是天靈體,她鍾愛優秀聰慧的男子,我遇見太羽之時便想,若是將他養成如她夫君一般的人,將之送與她,她大約會見我一麵。
太羽是個聰慧的孩子,我憑著對小姬夫君的印象,認真教這個孩子,但我終究沒教好他,而後他因陸扶搖失了天靈體,我覺得他失了天靈體十分可惜,便以魔力想恢複他天靈體,但我離開魔界太久了,乾坤界其實不適合我,我也改不了天命,他最終還是跌了修為,失了天靈體。”
“陸扶搖是難得的幻係靈根,她的本命妖獸乃是一頭蜃樓,蜃樓這種妖獸,連心魔重的神明也能迷惑,我心魔有二,一是小姬,二是太羽。我想見一麵小姬,這幾乎是成了執念,而太羽,在日漸相處之中,我漸漸的不能將之當作一個工具,他原本是我要送給小姬的人,但是這個孩子,這麼信賴我、仰慕我,無辜純白得令人不忍。在我死去多年之後,我的意識難以泯滅,我一直在後悔,後悔殺了小姬的夫君,也後悔將太羽扯了進來。”
“他原本有大好前程,我硬生生的將他前行的道路掰離的原本的軌跡,當他知道我原本的目的時,拿著劍與陸扶搖站在我麵前之時,我沒有一絲意外。
這等娃娃怎麼能殺我?隻是我,已經累到極致,我背負了萬年的愧疚,我想,我欠了太羽許多,我死在他手裏正是理所當然。”
“我以為的終於得以輕鬆,但不曾想,不過幾百年,我又被喚回了殘魂。”
“但是,小姬已經死了。”她緩緩閉眼,聲音沙而空洞,“而且我這縷魂魄因為太羽那召喚乃是邪法,進而沾了邪氣,不止是魂魄不全,還失了本質,如今你望見我神誌清醒,不過是曇花一現回光返照罷了。”
安昀盯住她:“所以你叫我了,是為了讓我聽故事?”
阿玉笑了一聲,看住他,說:“我聽說,小姬死前,最後見的是你?”
“你怎麼知道?”安昀皺眉看她:“你想問什麼?”
阿玉看住安昀,她那雙眼睛仿佛可以看透人的魂魄,她那漂亮的眼緩緩垂下,小聲出口:“我想知道,她有沒有恨我。”
良久後,她望見安昀緩緩搖頭:“她都不曾提及過你,她說她厭倦了世間,想就此安歇。”
阿玉的淚水終於流了下來,她摸住心口,神情似悲似痛,她搖搖晃晃站在虛空,宛如個瘋子般笑了起來。
不在意與不提及,不恨不愛,視為無物,歸於路人,才是世間最誅心的毒。
“我以為她至少會恨我,我以為她對我恨之入骨,我以為她至少會記得我想殺我,是我害了她……”
她跪在安昀麵前,一襲紅衣鋪灑開來,她纖白的手指想撈住什麼,但她的魂魄徒勞地穿過安昀的**,她低低地哭泣,也不知道在對誰說話。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安昀心中莫名發堵,他仰頭望了望茫茫蒼天,阿玉低低的道歉依舊在持續,他很想憤怒,也很想轉身就走,但他隻是那麼站著聽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地有銀鈴聲響,安昀一怔,回過神來,已見手中拿著一個大紅的鈴鐺。
那鈴鐺搖搖晃晃,卻一直不響,安昀定睛一看,阿玉的身影已經淡的不再清晰。
虛空中她的聲音令安昀想起了當年在蓬萊山頂祭祀之時聽見的神祇的竊語——
“因由吾生,吾當償此惡果,今日吾以魔王之名立誓,魔族永不再犯乾坤界,魔界至今日起,與乾坤界割離,吾以殘魂神誌為祭,將二界剝離,紅鈴為兩界鑰匙,今交與安昀之手,除他之外,無人可開——”
“喂!”安昀手中的鈴鐺一抖,空中有銀亮的光,宛如夜間星辰般緩緩升向蒼穹,阿玉的聲音輕得如風——
“往後,二界的平衡,已掌於你之手……”
安昀瞳眸睜大,蒼穹之上有風湧起,掀起他的道袍,吹散他的長發,他雙目朦朦朧朧眯了眯,忽而聽見有人呻.呤一聲。
安昀定睛一看,竟是見顏青傾皺著眉頭往橋上爬了起來。
安昀趕緊去拉她。
她的容貌又恢複成了原來的模樣,但她修為不減,她摸住安昀溫暖的雙手,抬頭一看,終於哭了起來。
太羽真人緩緩走至橋中心,他垂著眼看住她。
顏青傾仿佛有所察覺,她警惕的回首一看,她摸住腦袋躲在安昀身後,疑惑道:“安昀,那個人是誰?”
安昀一怔:“你不認識他?他是太羽真人,他是……”
顏青傾搖頭退後:“我這等人怎會認識太羽真人?”
她扯住安昀向後走去,隻聽她喃喃開口:“不知怎地,當年仿佛十分向往太羽真人,今日一見,雖說器宇軒昂,竟是說不出的厭惡……”她驀然摸住胸口,仿佛難受至極,她吃力開口,“仿佛聽見那名字,我心口痛得發悶,幾乎要窒息而死……”
安昀連忙安撫道:“不要再見便好,你本來與這等人無甚關係,你放心,往後再也不用見到他。”
安昀回頭冷冷盯了太羽真人一眼,隻扶住顏青傾往回走,他看見橋上的太羽真人睜大瞳眸,一瞬間像是心死,他看見深淵那邊的離魘朝他招手揮別,離魘站在陣法之內黑算子黑光大耀,殘喘的魔族與離魘一並消失。
太羽真人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去,他走在橋上,那橋從中心慢慢截斷消失——
他要回那個被阿玉伸手劃開的深淵分地,那個孤獨的朝夕宮。
他的修為早已不再長進,他仰慕著阿玉,同時又痛恨她,他一邊複活她一邊又令她沾染邪氣。他的怨念宛如至毒的蛇,一點點的浸食吞噬他魂魄。
那名女修單純得令他看見了當年的自己,天真的跳進了早已布好的陷阱,那麼義無反顧、幹淨純白的愛戀,幾乎令他不忍。
他有過好幾次想收手,他發現他早已不恨阿玉,是愛嗎?也不是,隻不過是一個無法回應的執念,就算讓她活過來,也不再有任何意義,惡毒的折磨,或是淬毒的愛意,都不是他要的。
但是那日在地魈,顏青傾遇見了安昀,事情變得不再掌控,天靈體的氣味讓阿玉再也抑製不住活了過來,他殺安昀未遂,被阿修救起,醒來之時,阿玉已經滿臉笑意開始吃那黃泉碧落之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