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章 離夢杳如關塞長(終章下篇)(2 / 3)

反叛者,即使是小卒,也似乎在事先受過了嚴格訓練。刀槍也好,箭矢也罷,在有限的時間內,都不會去招呼那些手無寸鐵的文官禮官,或者服色低級者。軍將們的目標非常明確,直登大殿,直取天子與太子,或許還有三位被削奪了兵權的老將,以及宰相們的性命。

然而,李誼尚未完全沉醉於這與自己的願景完全一致的場麵,更為驚人的事發生了。

在李誼眼前,那些正如野狼般不顧一切地進擊、希望拔得頭功的軍卒,突然迎來了從後背飛來的箭雨。

緊接著,丹鳳門內左右兩廂,金吾衛後院,自隱隱約約的帷幕處,殺出一潮又一潮的金吾衛士和顯然是另一支神策軍的士卒。

大明宮含元殿前的部分,不算東內苑,有七八個朱雀大街那般寬,其中殿前左右金吾杖院間,雖隻有三四百步,兩側院後卻足以藏下近萬人。

就在李誼麵色大變之際,含元殿中亦突然湧出眾多執短刃的甲士。

教謀反者們又駭又失望以極的是,那並非王府的死士或者宦官王希遷的右神策禁軍,而是來自禁苑東麵的左神策、羽林、龍武三軍。

試圖包餃子的人,卻突然被別人包了餃子,成為被斫的肉泥。

李誼在自己的五官扭曲之前,終於看清了領兵殺向叛軍的人。

曾經的金吾衛大將軍,如今的劍南西川節度使——韋皋。

李誼一口血怒陡然上湧,雙眼噴火,他幾乎是在一瞬間就擺脫了僵座鞍韉之上的姿態,亦從片刻間的指揮者轉為搏殺者。

“殿下,快走!”

家奴王增以最為敏捷的獵犬的素質,在主人欲衝上去拚命的同時,作出了反應。

“殿下,郭大郎已經不見了,定是逃了。聖主如此準備,吾等何必戀戰。快往春明門撤,東行,東行去淮西軍中,或還有機會!”

李誼驚醒過來,才發現忠誠的家奴王增已伸手拉轉了自己的馬韁。

李誼倏地意識到王增是對的。

還有機會,還有機會。

他一把奪過韁繩,折身往南,猛抽一鞭子,向丹鳳門外奔去。

然而,就在他聽到耳畔的風聲開始有了鮮明的呼嘯時,伴隨著一聲突如其來的刺耳嘶鳴,胯下駿馬劇烈地一震。

馬中箭了。

接受過嚴格訓練又經曆過沙場的良駒,還試圖以深入骨血的堅毅繼續帶著主人疾馳逃命,第二、第三箭卻接踵而至,釘滿了它的身體。

李誼在須臾間失去了平衡。

他跌落馬背的一刻,還本能地采取了蜷曲的姿勢。他希望自己還能有行動能力,去爬上屬下們的馬匹。

然而他錯了。

那匹轟然倒地的駿馬,是他最後的一個夥伴。

李誼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天旋地轉後,終於忍著筋骨劇痛,將腦袋從胸口抬起來時,他看到家奴王增,拿劍指著他。

劍上的寒光,比正午的日光,還要刺眼。

……

烏鴉在叫。

李泌和陸贄,透過白色的窗欞,向外望去。

長安城太大了。大明宮中正在經曆血雨腥風,叛軍與保皇者的廝殺聲,經過距離的阻隔,傳到院子裏時,比烏鴉那偶爾響起幾聲的克製鳴叫,還微不足道。

午時是一日之內陽氣最足的時候,李陸二人卻覺得,天空是鉛灰色的,很重、很低,並且好像在一點點地壓下來,要把大地上的一切都壓塌。

陸贄的目光收回來。

“李公。”

他小心地喚了一聲。

他看到兩行渾濁的老淚,掛在李泌的臉上。

雖然這一老一少的報警,並沒有什麼實質意義,聖主對於兩位報警者,還是予以了獎勵,就是讓李泌稱病留在家中,由陸贄陪著,靜待塵埃落定。

作為臣子,擁有這種特殊的待遇,而非像馬燧等三位老將,在不知情的前提下經受一場驚變,他陸贄,還有李公,不是應該欣喜萬分嗎?

陸贄帶著嘲諷之意想。

不,主上的獎勵,本身就反證了意義所在。

忠誠,背叛。試出了誰忠誰奸,對於聖主來講,就是最大的意義。

陸贄心頭也如刀割一般,隻是,他沒有流淚。

年輕人心力尚足,再被宰割,也還是硬一些。

“我老了。”

陸贄聽到李泌輕聲說。

……

烏鴉在叫。

李誼恍惚間,覺得自己昏迷在一艘顛簸的小船上,然而此起彼伏的,不是槳聲和浪濤聲,而是烏鴉的叫聲。

這些烏鴉,怎地叫個不停,它們在哪裏?它們吃了腐屍的肉,就帶有了那些為他殉葬的軍士們的靈魂嗎?

終於寂靜了。

刺骨的冰涼,卻從胸腹襲來,將李誼從恍恍惚惚中揪了出來。

他意識到自己趴在……他勉力四顧,紫宸殿,他趴在紫宸殿裏。

這座他兒時熟悉的內殿,是帝國天子既可與近臣議事、又可舉行一些私密宴飲的地方。

“謨兒。”

天子在叫他。

李誼抹了一把臉,艱難地撐著青紫色的殿磚,從俯趴的姿勢,變成坐姿。

德宗皇帝看著這個侄兒,或者,也許是兒子。這個曾經所向披靡般興風作浪的年輕人,此刻的坐姿,軟得好像一團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