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1 / 2)

金風玉露一相逢(一)

安業十三年春,關中大旱,朝廷開關放民,允許百姓往諸州逐食。

這個時候,阮明嬋正跟著自己的奶娘在回長安的路上。

寥寥一隊馬車緩緩馳在蜿蜒偏僻的小道上,後麵是茫茫無際的一片荒原,與天際接壤處綿延著一道深黃,風吹枯草低,揚起陣陣沙石,再往後便又是不見盡頭的黃土。隻要撩開車簾,必是迎麵而來幹燥嗆人的風,吹得人灰頭土臉。

馬車占了道,流民們隻能走在路兩邊的沙土裏,深一腳淺一腳行路艱難。他們或拖家帶口,或孑然一人,或駐足看著這輛從他們麵前駛過的馬車,無不衣衫襤褸,形銷骨立。

阮家給她安排的馬車小巧精致,帷裳垂地,車壁上刻著鎏金印記,與這一片蕭瑟之景格格不入,仿佛一塊落入黃沙中的金玉石。

越是接近長安,這些人便越多,明明應是百草權輿,楊柳生煙的季節,現下盡是一片蕭瑟。

坐在一邊的梅娘已經緊張了一路,不停吩咐車夫道:“行慢點,行慢點,莫要誤傷了路人。”其實是害怕有人趁機打劫。

馬車行得很慢,本該一個時辰前便可以到長安,現在連十裏長亭都沒看到影兒。

“幸好快要到了,郎君應該也會來接應。”

阮明嬋生母早逝,全是梅娘一手將她帶大。她摸了摸女孩的頭發,將她的衣襟抹平了,慈愛道:“再忍一會兒,總算是要回京了,這一路可真夠我擔心的。”

靠在她懷裏的女孩約莫隻有十四歲年紀,穿一件蜜粉色鑲銀絲錦緞長裙,外罩藕荷色對襟半臂,一對玉芙蓉耳鐺,烏發如墜,從肩側傾瀉而下,一直垂到腰際,襯得骨架纖細秀弱,膚色瑩白稚嫩,沒有像大人們那般塗脂描眉,也沒有佩玉比簪,卻流動著一番天然的豔逸瑰姿,皓質呈露。

聞言,阮明嬋笑了笑,反握住梅娘的手,“天子腳下,怎麼會出事呢?嗯……這次回家,我們就一直住在長安了嗎?”

最後一句,她並不抱什麼希望,隻開玩笑地一問,果然梅娘也隻是笑而不答。阮明嬋的父親是陛下親封的左武衛大將軍,任涼州都督充河西節度使,一直待在黃沙漫漫的西北涼州,也算是封疆大吏,不過這次皇帝陛下突然下了一紙詔書,讓他回長安。她的父兄早在半月前便回來了,阮明嬋忙前忙後,整理她敝帚自珍的家當,直裝了整整一輛馬車,才開始上路。

她向來是阮家的掌中寶,阮父並未訓斥她的任性,反而特意安排了家仆一路護送,還讓長子半路去接應。

約莫又行了半柱香.功夫,馬車悠悠然停了下來,車夫在外頭道:“行了大半天路,馬該歇歇了。前麵不遠處有一座亭子,女郎大可下來休息休息。”

梅娘下意識拉住她,“等一等,外麵有……”

阮明嬋知道她要說什麼,順從地靠在車內的軟塌上,“我知道,我不出去,就在車裏休息。”

話雖如此,她忍不住撩開車簾往外看。

細風吹拂,柳絮紛飛,愈是臨近長安,春意便愈濃。這裏倒有片嫩綠的草地,車隊便停在這裏安靜地休息片刻。阮明嬋用手在額前搭了個小涼篷,有模有樣地往前方一指,“我是不是看到長安城門了?”

少頃,她指的那個方向果真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先是天邊冒出的幾個小點,靠近後才發現是數人拍馬而來,他們也在這處涼亭停了下來。

這些人都是不過十六七的少年郎君,打馬疾馳,衣袂翻飛,眉宇間盡是揮斥方遒的風發意氣。為首一人身著石青色翻襟圓領袍,足踏高腰靴,腰間係著鑲玉革帶,白晃晃的玉玦,在陽光下仿佛一塊水豆腐。他手裏拿了根柳條充作馬鞭,身姿利落地翻身下馬,牽著韁繩往這邊走來。

其他人也都是差不多的打扮,隻是行動間都慢了那少年一步,且有意無意地跟在他身後,應該是個領頭羊式的人物了。

而且看衣著,應是長安來的。

仿佛感受到她的注視,那少年懶懶地掀起眼朝這邊看過來。這算是個正正好的照麵,阮明嬋才發現他長得很好看,長眉入鬢,輪廓分明,膚色白皙,但又和她所見過的那些小白臉不一樣。他麵無表情,漫不經心地瞥了她,或者說她們的馬車一眼,有一種貴胄子弟特有的孤傲懶散,卻又不失少年人的機警敏捷。

“三郎,我的馬跑不動了……哎喲,我得在這多休息一會。”他身後,另一名少年捂著屁股,一撅一拐地在地上坐下。

所有人應該都看見了阮家的馬車,隻是少年人自有追求,沒有興趣問她們的閑事。梅娘大鬆一口氣,她覺得這幫長安城的紈絝子弟不來找她們搗亂已經是謝天謝地了。

那為首的少年背對著阮明嬋,大約是和眾人一同笑了起來,頎長的背影在眾人中十分顯眼。

“果真是不學無術的膏粱子弟。”阮明嬋想。

這個時候,被她們甩在後麵的流民們似乎跟了上來。這條道恰巧在這邊分為兩路,一路直通長安,一路繼續往南。災民自然是不敢去達官顯貴雲集的長安的,便十分默契地拐了個彎,彎腰駝背地往南繼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