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初識(1 / 3)

第一章初識

周遙直到許多年後,還清楚地記得,他第一回見著瞿嘉時候的樣子。那年冬天北京的雪特別大,漫天雪花從烏蒙蒙的天上旋下來。他背後一條街就是機床廠鐵灰色的廠房大樓,一麵耀目的紅旗倔強地迎在風口上。

他眼前就是胡同口,台階上雪水泥濘,站著那個穿藍色運動褲、頭發炸著刺兒的男孩。

那時候瞿嘉還不叫瞿嘉呢。多少年過去,無論那小子換成什麼名,變成什麼樣兒好死賴活的臭德性,烙印在周遙的成長記憶裏的,仍是那塊揉入他靈魂的鮮活的血肉。

他索求的真的不多。很偶爾的,這個人隻是一本正經坐在他麵前,低頭撥弄琴弦,對他笑一下,就像撥弄著他的心,讓他瘋狂。

瞿嘉。

……

……

那天,周遙是從廠子的側門溜達出來,在雪地裏滑著小碎步,一步一出溜,走路都自帶活蹦亂跳的節奏。

廠裏大撥的職工正要下班,把廠子的大門口堵個嚴實。

黑壓壓的一片人群,冒著風雪,都是一腳踩著自行車鐙子,另一腳撐地,全部像在路口等紅燈一樣,壓線等在大鐵門前,壓抑著奔向自由的衝動。隻等下班鈴一響,鐵閘門一開,下班大軍就“呼啦啦”成群結隊地衝出去了……

自行車大軍浩浩蕩蕩,周遙機靈地溜了旁邊的小門。傳達室叔叔衝他一笑:“哎。”

周遙也點個頭,一笑:“叔叔好,打個電話行麼?給我媽打。”

“打吧!”傳達室的人一點頭,孩子進來。

“媽,我,您回家沒呢?”周遙在電話裏問,“今兒能有我飯嗎——”

他媽媽工作也忙,電話裏很直白地告訴他,下午還有課,還有學生談話,家裏沒飯,你姥姥也回老家了不在這兒了,中午飯和晚飯都沒有,剩菜都沒一口,在你爸單位食堂自己解決吧。

“這麼大個男孩子了,自己用飯票到食堂去吃,成嗎遙遙?”他媽媽小聲說,“我這裏還有學生,談話呢。”

他媽媽搞音樂的,說話聲音特別動聽,但就是倆字,“沒飯”!

“哦……這麼大男孩子了……餓死我啦!”周遙掛電話之前哼了一句,我怎麼就不是您學生呢。轉念又一琢磨,哎呀媽啊,幸虧不是您學生。

他都連吃三天食堂了。

周遙小聲嘟囔著,北方食堂大鍋飯的“老三樣兒”,就是炒土豆絲、醬湯燜胡蘿卜和白菜熬豆腐!食堂就是小爺的家,可是誰家當媽的做飯,敢管醬肉湯燜胡蘿卜叫“胡蘿卜燒肉”家裏老爺們兒小爺們兒還不造反的?……肉呐?!

傳達室值班的人都笑他,給他抓了一把花生,揣他大衣兜裏,還有幾顆奶糖。周遙也笑,是個樂天並且討大人喜歡的孩子。他特有禮貌地點頭“謝謝叔叔阿姨”,躍下台階跑出去了。

傳達室的回頭跟同事打一眼色:“哎這就是那個,從哈爾濱重工剛剛調到咱廠裏的。”

“那誰家的孩子吧?你看穿得這衣服、帽子,還挺時髦的。”

“肯定的啊……一看模樣就是不錯的孩子。”

……

工廠大門正對一條寬闊的馬路,馬路對麵就是關東店副食商店。下班的職工有些人進去買菜買副食,還有些人急匆匆地往家趕,馬路上全是烏泱烏泱騎車的人,與揮舞著兩根“長辮子”受電杆的無軌電車爭奪地盤。路邊橫七豎八碼著由自行車組成的壯觀的鐵桶陣……

周遙在副食店窗口買了三根炸羊肉串吃,太他媽奢侈了,一頓飯錢就當成零花給花光了。

商場門口拉著莊重熱烈的紅色標語,掛了仨月了還舍不得摘,代表國營單位職工喊著口號:【慶賀亞運圓滿閉幕,堅守標兵光榮崗位】!

大樓頂上,豎著巨型的廣告牌,上書“團結”“友誼”“進步”。旁邊是一個巨大的卡通形象大熊貓,舉著金牌笑逐顏開做奔跑狀,傻萌傻萌的。那是全國人民都愛戴的亞運吉祥物,名喚“熊貓盼盼”。

那年是一九九零年,正值運動會在北京召開和閉幕,也是周遙上學後頭一回來北京。

周遙就是溜達到他們機床廠附近的幾條小街,漫無目的瞎逛。

他初來乍到,他對哪都不熟。家庭裏麵總之對男孩兒都是放養,拎著書包在脖子上掛一串家門鑰匙,就敢在大街上逛。誰家男孩兒都是這樣頑強而茁壯地成長,在大城市的曠野裏自由恣意地奔跑。

那邊一個破籃球場,幾個小孩在雪地裏打野球。那個球實在太破,在雪地上拍都拍不起,還打個屁,一幫孩子於是又改踢足球了,一窩蜂似的瘋跑。

周遙把帽子外套都扒了,喊了一聲過去,雙方互瞄一眼,喊了幾句“還加人嗎”“帶我玩兒嗎”“跟我們這邊一頭”!他就順利加入了野球隊。

學生們玩起來就這麼簡單。一打照麵先互相打量,一看,第一都是男生(認為女孩兒麻煩、事兒多、不帶女孩兒玩);第二,年齡都差不多(再大的大孩兒都去台球廳錄像廳了);第三,其實都是機床廠職工子弟,在外麵拉幫結夥一起玩兒,有這三個滿足條件就夠了。周遙在外麵挺合群的,盡管內心極度無聊,跟誰他都能伸能屈,湊合瞎玩兒。

周遙搶著腳底下這個破球,琢磨著,既不像籃球,也不像足球,這破玩意兒是個排球吧?

他一腳抽射終於把破排球給抽漏氣了,球癟了,沒法玩兒了。

“怎麼踢的啊你?!”有人埋怨他。

“誰的球啊?”周遙表情很無辜,回一句,“球也太破了吧!”

“你丫拿個球來啊?”有人說他。

“我明兒給你們拿個球。”周遙往場邊走開了。

再次耍單兒了,他隨手在旁邊堆了一坨雪,慢悠悠地捏個雪球,想堆起個雪人。

這天其實是個周六,午後的太陽溫突突的,把一片淺金色的光芒灑在雪地裏。學校都開始改革施行五天半工作製。要說周六的這半天,純粹就是不當不正地瞎耽誤,沒有一堂是正經課,學校中午就下課散夥了還不管飯!周遙想把自己放羊,卻都找不著別的合眼緣的羊都在哪兒野著……真無聊啊。

沒人陪,就堆個雪人陪伴自己,他與雪人饒有興致地對望。

籃球場正對著一條胡同,瞿連娣拎著洗菜盆出來,往街邊的鐵篦子上“嘩”得潑了一盆。水潑在一層薄冰上,迅速又凍成鐵板一塊。

這胡同口的鐵篦子就是個萬能下水道,一坨冰裏邊凍著白菜幫子、柿子皮和生活垃圾,好像還有沒公德的小孩兒撅屁/股對著下水道拉了一泡,也一起凍成了冰雕。瞿連娣拎著盆抖了抖水,沒什麼表情,抬眼掃過籃球場上一群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