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就像被人發現了最為隱蔽的秘密,從那一刻起,薑湛且驚且疑閃爍其詞,是再也無法安然麵對這個一貫敏銳的侍讀先生了。而就在那第二日,當他從崇寧殿中起了午睡,正待起身去赴裴鈞下午的授課時,殿中宮人卻忽而報說裴鈞徑自來了,且還不待他全然穿好衣衫起身,那裴鈞竟已然不顧阻攔地走進他的寢殿裏,站在他榻邊,倏地從袖中掏出把短刀來——
“大——大膽!你……你要行刺朕?”薑湛慘白了一張臉倒跌回龍榻上,一時以為那些曾發生在他皇兄廢太子身上的一切可怖過往,也要再度發生在他這傀儡一般的皇帝身上了。
恐懼與絕望瞬時侵占了他滿身,叫他雙睫顫抖著瞪大了眼睛,一時隻等待著致命的銳痛來臨……可最終,他等來的卻隻是裴鈞緩慢的靠近,和向他俯身壓來的些微重力。
在他驚惶的屏息中,裴鈞麵色無波地垂眸與他又一次咫尺對視,在他因懼怕而向後退縮時,裴鈞已伏在他身上,迅速將手中那短刀塞入了他身後的禦枕下,這時稍稍欠了些身子,仿似終於想起了此舉是何等的大逆不道般,這才略帶了痞氣地輕笑著,晚晚告罪道:“臣僭越了,望皇上恕罪。”
他這廂還驚疑不定、尚未回神,那廂裴鈞卻依舊身勢不變地趴在他身上,已抬手曲指刮過他鼻尖,輕輕巧巧地勸慰:
“皇上別怕。把刀握在自己手裏,往後就能安睡了。”
……
“皇上,皇上……”
一聲輕呼將薑湛叫醒,他猛地睜了眼,竟發覺夢中的刀眼下正握在自己手裏。
臥榻垂紗外的大殿窗棱投入些微的晨光,時辰當已是翌日。他扭頭見榻邊是胡黎跪著,耳中聽其急急稟報:“皇上,外麵裴大人來了。”
薑湛聞言一時還以為是夢,待清醒片刻,他忽地將短刀匆匆塞入枕下便掀簾往外跑去,而等他跑到了外殿,卻見殿中堂上隻站著個哆哆嗦嗦的隨喜。
他幾乎覺得一顆心都涼了,不禁失聲問:“裴鈞呢?”
宮人頃刻跪了一地,隨喜伏在地上顫顫道:“裴大人聽說皇上還在睡,就、就先告退了。”
薑湛明厲的目光頓時盯住他:“他都知道了?他可說什麼了?”
隨喜萬萬不敢抬頭,隻繼續抖了喉嚨道:“裴大人叫奴才轉告皇上,說皇上若疑他,盡可以直接問他,不必再派人盯著;他對皇上、對朝廷,是沒有二心的。”
“那他為何不進殿見朕!”薑湛上前一腳便踢開他,怒斥道:“你這蠢奴,若非你暴露了行藏,他又怎麼會發現!”
隨喜撲爬在地上又跪了,哭喊著連連磕頭:“奴、奴才並不是被裴大人發現的,奴才一出宮就被人敲暈了,醒來已被捆了手腳套了麻袋跪在裴大人府裏,隻、隻聽見裴大人叫逮了奴才的那人,叫……叫張大人。”
“哪個張大人?”薑湛壓下怒氣咬牙問他。
隨喜道:“是個年輕的張大人,說話冷冷的……”
“張三?”薑湛隻一瞬便猜度而出,順勢想下去,不免心驚道:“……定不是張嶺意下,卻難道是晉王?”
他身後,胡黎畢恭畢敬低聲問了句:“皇上,那如今可怎麼辦?這隨喜公公與那鄧準……”
薑湛聞言,目中掠過一絲頗為不耐的陰冷,少時起手擺袖道:“都不留了,一個都不留。”
跪在地上的隨喜一驚,立時大呼起“主子饒命”來,可卻隻叫過了第二聲,就被內侍捂住嘴巴拖下去了。待過一會兒,胡黎又聽少帝輕輕呢喃道:“晉王若知曉裴鈞……他們怎……”
下一刻,薑湛捏緊了袖下微顫的拳頭,沉聲吩咐道:
“胡公公,裴鈞身邊還有一人,你們去替朕找過來。”
兩日後逢了五,又是該早朝的日子。朝暾還未起,要上朝的公卿百官們卻已然循例踩著雞鳴趕往皇宮,一一排在宮門等檢。
晉王爺薑越總是這其中最晚到達的數人之一,待前頭官員入朝的高峰過去後,他的轎子才在元辰門外悠悠地停下,隨即撣撣衣裳走下來,由一矮小宮人提了燈籠恭敬領著,慢慢行往清和殿去,到殿門又恰與老臣蔡延打上了照麵,便兩相謙恭地推讓一番,容內侍高叫了“晉王,蔡太師到”,這才先了半步跨進大殿,還不忘淺笑著回身虛扶一把正要跨門而入的蔡延,體貼囑咐一句:“蔡老當心腳下。”
而蔡延卻並不為他話中深意所驚,依然隻是老聲笑著,躬身謝禮:“王爺善心。”
時辰快到,百官在殿中站定,宮人替列座皇親奉上了茶,可薑越一坐下卻發覺六部頭上少了一人。正當他快要轉身命人前去打探為何時,卻聽殿外內侍忽又高叫一聲:“禮部尚書裴鈞到!”
一時大殿上站定的人都或多或少望了過去,隻見裴鈞跨開長腿、英眉帶笑地進了殿中,一路與相熟官員抱拳告禮、前後寒暄,道了聲“來晚罪過”。
這一切原本與往日並無太多不同,可太常寺的周寺卿卻是個眼尖的,此時連忙與上首九座中的蔡颺對過一眼,提聲問裴鈞道:“裴大人,您這補褂怎的壞了?”
眾人一聽,登時也都側目向裴鈞猛瞧,果見裴鈞那墨綠補褂的前擺黑乎乎地卷了一圈兒破線,顯然是被燒壞了。
“朝覲儀容有毀,是為對天子不敬,裴大人也是禮部的老人兒了,不該不知這法度罷?卻怎還穿著破掉的補褂上朝呢?”
周寺卿在百官沸議中閑閑散散拋出兩問,可接下去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裴鈞邊走邊接上了:
“哎呀,周寺卿見笑了!我這不是趕著出門兒麼,沒留意就踩著了火盆,真是來不及補了,罪過罪過。”說到這兒他已走到了六部頭上,在友方諸人不安的麵麵相覷中,四下散了個“稍安勿躁”的眼神,這才繼續對周寺卿大笑寒暄道:“所以呢,可見這人哪——果真是急不得,越急著要趕上什麼事兒,越就容易惹火燒身哪周寺卿。”
周寺卿頓時隻覺耳根一燥、起了火氣,還沒待開口與他再辯,卻聞此刻殿內禦鍾敲響了九下,內侍開道、司禮官至,是早朝開了。
晉王從閉了嘴的周寺卿處收回視線,餘光裏,竟見立在對角的裴鈞正看向他笑,那笑裏早不見了日前兵馬司外與他鬥嘴的虛假與逢迎,有的反倒是清寧和自在,當中甚有一絲誌在必得的狡黠。這叫他不禁微微斂起眉頭,麵上隻向裴鈞略略頷首,心中卻尋思起這姓裴的葫蘆裏又要賣什麼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