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中午,王堅被徐萬叫進了家。因平時有父母的“禁令”,他很少有串門的機會。今日破天荒,所以注意力也就格外集中。
這是三間茅草房。兒子徐中賀住西屋,徐萬住東屋,也許是按東大西小的風俗吧?屋裏全用報紙糊的牆。一口紅漆的大板櫃,放在臨窗的南炕稍;櫃上疊著的被子用白底紅格的單子罩著;東牆半人高處,吊著一塊兩米長的板子,上糊的木紋花紙,上邊放著一塊圓形支鏡和一溜鋥光瓦亮的空罐頭瓶子。屋地的東北角,立著個靠邊站飯桌。北牆根,擺著五個木板凳。屋內收拾得非常利索。
“坐下吧。”徐萬拉了一把愣神的王堅。
“比大姑娘還靦腆,怎麼回事,咯咯……”
順著聲音從外屋走進來一個姑娘。她是徐萬的老姑娘桂芳,今年二十一歲。今天她穿了一個對襟的紅花棉襖。兩條麻花粗細的小辮搭在肩頭。正笑著,又抬起一隻腳,“啪”的一聲將門踹上,手麻利地插在了門北邊的洗衣盆裏,使勁地洗起了衣服。隨著兩手的推動,她的麵頰脹得紅紅的。
從側麵看,她的麵頰豐滿,鼻口端正。長方臉上,一雙睫毛長長的,桃子一樣的眼睛,是那樣的嫵媚動人,微笑時顯得是那麼幼稚、單純。她膚色微黑,神態帶著一種東北農村姑娘的潑辣和稚氣。
“王堅,你怎麼總是愁眉苦臉的呀?”她衝他詭秘一笑。
“你在說夢話吧?”王堅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你好像真魂出殼了!”她很果斷。
“這……”他的臉不由得紅了,一直紅到了耳朵根。
“你也怪叫人可憐的,好不幸喲!”她非常認真地說:“你呀,還是來個頭枕扁擔往寬裏想吧。你看你巴掌大一點就發愁,到不了三十歲就得愁出滿臉褶子,一腦瓜白頭發,不信咱倆就拉勾。”沒等對方答話,一隻濕淋淋的手已伸到了王堅的麵前。
“這、這怎麼成呢。”王堅躲閃著。
“小芳,看你把王堅給欺負的。”徐萬笑哈哈地拉過閨女,說:“你嫂子不在家,你就不知道給我做點吃的。去,做點土豆絲湯,再餾上幾個豆包,也叫我和王堅填填肚子。”
“我不餓。”
“不是不餓,是怕回去挨收拾。”桂芳笑著走了出去。
“王堅,自從挑糞以來,你總是悶聲不吭,是不是覺得委屈呀?”徐萬盤腿坐在炕頭,邊裝煙邊說。
王堅搖搖頭,沒言語。
“別看大爺我文化不多,可這雙老眼還管用,你們一塊回來四個人,人家那三個人都湊合,就你挑大糞,能說心裏不委屈嗎?”
“……”
徐萬那雙眼裏含著熱切而又誠摯的光芒。飽經風霜的臉上透露出深謀遠慮的神色,他滔滔不絕地講著;
“世上的事是千姿百態的。它要捉弄你時,就跟迷一樣。不過,話又說回來,無論什麼事,總沒有過不去的河和解不開的疙瘩。人活在世上,按說是件萬幸的事。但要想做一件讓自己順心、讓別人放心的事,難啊!苦和甜必定是兩個味道。就說紅軍二萬五千裏長征那陣,苦有多大呀!可那苦還不是都被人們給吞了下去,那麼多的阻礙也都被人們給闖了過去。隻要心裏有個信念,有個倔勁兒,天下的苦就會變為烏有。要說愁,唉——”他用力地眨動著眼睛,雙手使勁地揉搓著絡腮胡子,聲調變得沉重起來。
“還是說說我自個吧。我從小跟著爹娘過著苦時光。我們一家人都是靠扛活顧命,那時可真是又苦又委屈呀。後來,聽說共產黨領導窮人鬧革命,我樂得直掉眼淚,我覺得可身的勁兒直往外蹦。於是,我和魏三樂,走出家門,參加了八路軍。戰遼沈、圍北平,打到了海南島,突破了三八線,在祖國的大江南北和朝鮮半邊土上,都留下了我們的腳印。轉業回來,我們兩個自告奮勇去大隊當了一二把手。嗬嗬,說也可笑,那時我們像是著了官迷,我們是人和心、馬和套。我們幹了那麼多年,成績雖然有限,但對國家、對社員,我們問心無愧!在大隊,我們從沒亂用職權胡作非為過;在小隊,我們沒抓撓過集體的一根草;在建設社會主義的大道上,我們腳踏實地;對待黨的事業,我們忠心耿耿。可想不到啊,六六年一場猛烈的風暴遮天蓋地,無情地掃蕩著整個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