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莊周夢蝶(2 / 2)

隻是……

夜深人靜的時候,獨自一人沐浴在皎潔的月光之下,他總是忍不住想,如果自己沒有失去聽覺的話,生活到底會是什麼模樣?如果自己依舊能夠歌唱的話,世界又到底會是什麼模樣?

就好像現在。

羅南攤開手掌心翼翼地伸出去,細細地感受著穿過巴掌大窗戶灑落在掌心之中的那抹清冷月光,描繪著漫星辰的璀璨與瑰麗,探索著無限宇宙的深邃與遼闊,用自己的大腦想象著那些恢弘到底會是一番什麼樣的磅礴。

然後,默默地收攏掌心,仿佛能夠將宇宙掌握起來一般,閉上眼睛,重新找回內心的平靜,就這樣慢慢地、慢慢地進入夢鄉。

昏昏沉沉之間,羅南開始做夢。

他夢見了,自己站在舞台之上,抱著吉他,一盞燈光、一把高腳凳和一支話筒,另外還有三個同伴,沒有多餘的裝飾,卻已經足夠。

奶黃色的燈光緩緩灑落下來,皮膚表麵也能夠感受到微微發燙的溫度,舞台之下的客人們正在喝著啤酒、吃著薯條、抽著香煙,繚繞煙霧之間響動著交頭接耳的瑣碎聲響,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但視線餘光卻見或地朝著舞台投射而來,若有所思地欣賞著他的演出。

樂符,如同潺潺流水般在琴弦之間流動跳躍著,他正在放聲高歌。

一切都是如此真實。

那些畫麵、那些色彩、那些湧動……如同山穀深處湧動的回響,那些近又那些遠,卻難以分辨清楚,隻是在耳邊嗡嗡作響著,混沌卻清晰,就連酒吧裏攢動的臉孔與陰影之中咿呀咿呀搖晃的大門都是如此真實。

然後——

嗡。

耳邊傳來一聲鳴叫,沉悶而冗長,就這樣拉拽開來,然後視線裏的景象就開始模糊起來,斑斕的橘黃色光影化作一個個模糊的斑點,緩緩氤氳蔓延,最後演變成為一團煙霧,人物和景象都化作了大片大片的色彩。

“羅南!”

底氣十足的呼喊由遠及近地傳來,如此清晰又如此鮮活,刹那間拉扯著羅南的注意力,試圖在模糊的光暈之中尋找到熟悉的聲音——

因為江南方言的關係而分辨不清楚普通話裏邊音和鼻音的區別,以至於呼喚的時候總是“羅蘭”與“羅南”傻傻分不清楚,年少時光還曾經因為父母為自己起了這樣一個中性名字而懊惱鬱悶,但此時再次聽到,內心深處卻湧出一陣激動和雀躍。

那好像是母親的聲音。

但是……羅南失望了。

努力睜大眼睛,卻沒有能夠尋找到母親的身影,反而是舞台周圍的景象在清晰與模糊的界線之間來來回回:

這是一間酒吧。

左手邊是一個吧台,檸檬黃的燈光籠罩著忙碌的酒保,上半身前傾地接收著客人的要求,黃金色啤酒泡沫和琥珀色威士忌液體折射著昏暗的光芒,隱隱綽綽地勾勒出另外三分之二場地的模糊輪廓。

右手邊的客人們零零散散地坐在卡座裏,旁邊有著兩張台球桌、一台點唱機和兩個飛鏢靶,稀稀落落的客人正在享受著自己的娛樂夜晚,或陰鬱或歡笑的表情在光斑之中氤氳開來,看得並不準確。

疼。

視野裏的畫麵再次模糊開來,光線太過刺眼讓幹澀的眼睛蒙上一層薄薄的水霧,本能地閉上雙眼,卻依舊能夠感受到滾燙的燈光落在眼皮之上的溫度,氤氳水汽還沒有來得及凝聚成為淚珠就已經蒸發。

怎麼回事?

再次睜開眼睛,藍黑色的光影在下方湧動,深黃色的光暈在上方翻滾,然後光暈就緩緩往下沉甸滲透,一點點將光影渲染成為一個個孔雀藍的模糊輪廓,濃墨重彩的絢爛如同潑墨油畫般妙不可言,色彩仿佛被賦予了生命力一般,蓬勃張揚的生機在視野之中鋪陳開來。

他,能看見了。

全然陌生、聞所未聞卻真實清晰地景象,僅僅依靠想象力根本就無法描繪出來,栩栩如生的影像可以具體化到每一個細節——如此生動又如此清晰,這是過去一年時間裏許久許久沒有感受到了清晰。

他,能聽見了。

角角落落的聲響由近到遠地鋪陳開來,正在幹杯鬥酒的劃拳聲、正在尋找侍應生的吆喝聲、正在爭執吵架的喧鬧聲,世界突然就變得清澈起來——那些水底的聲音全部消失,就這樣一股腦鑽出水麵。

那些顏色,如此濃鬱又如此鮮亮,宛若瀑布般撲麵而來,強大的衝擊力讓羅南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那些聲音,如此清晰又如此生動,甚至能夠捕捉到吧台客人抱怨的聲音,美妙得讓人舍不得閉上眼睛。

如果這是一場夢境,那麼他可以不要蘇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