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你拖著行李箱,這是要做啥?”男人扒著白飯。

安娜打算在這裏寄宿的念頭因為剛才對方的一句辱罵而打消了,她說了句“剛下飛機”搪塞過去。

“你沒事該去看看那個狗娘們,看樣子是快不行了。”男人這番話不自覺暴露了他對安娜的關心。

“看來你是去看過她了?”安娜說完,男人趕忙搖頭。

“可別把我想得那麼好,我不過是去醫院拿藥,然後碰到了那個姓劉的。”男人口中“姓劉的”就是安娜每天都要麵對的總監。

“這個狗娘們可算是要死了,死了也得是下地獄,她造的孽還不少嗎?!”男人說完賭氣地又壓下一杯酒,安娜看見他的眼睛裏冒出血絲。

這次逗留的時間更加短暫,但好在沒有爭吵,安娜臨走時,男人還喊了句“下次來,記得帶酒。”

安娜拖著她的行李箱走在這片廢墟一般的樓群中,不禁又回頭看了一眼剛剛邁出的那個房子所散發出來的微弱的黃光。

說到底,這個男人還是很可憐的。

安娜十一歲那年,母親跟一個有錢的男人發生了婚外情,得知事情真相的他和安娜的母親提出了離婚。法院將安娜判給了女方,親生父親離婚後的第二年跟人打架弄折了腿,在這之後脾氣變得更加暴躁,酗酒賭博讓他的生活變得極度糟糕。起初每個月還能支付得起判決要求的給安娜的生活費,再後來他甚至連自己的生活都維持不了,不過給安娜的生活費卻從來沒有少過。

安娜曾清晰地窺見過父親墮落的生活,那種厭惡的感覺變從小植根在了她心底,她厭惡自己身上流著這種社會渣滓的血,同樣也厭惡可以因為金錢而背叛丈夫的母親。

厭惡和憎恨是這個世界上開起來最凶狠直接的情感,但往往也確實是最沒有力量的。盡管對父母都充滿著排斥,但安娜仍舊需要靠著母親的養育長大。和繼父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讓安娜更加想念那個曾經美好的家庭,和繼父始終處於敵對的關係也讓母親和她的關係走向惡化,安娜一直在等待著逃離的機會,能夠讓自己永遠地離開這個無法讓她感受到快樂和幸福的家庭。

直到幾年前,她考入了X大。但殊不知,另一種囚籠般的束縛也悄然而至。

這是命運所對安娜的塑造,我們每個人都無法選擇出身的命運,對於她來說,這個悲劇的開始隻能等待自己親手將命運反轉。

就算,命運的結局注定同樣是個悲劇。

02

這個新年對於他們來說,顯然沒有那麼輕鬆快樂。麥予樂仍舊在為了解開事情的真相而不斷努力著,安娜也同樣在為了解約訴訟的成功而時刻繃緊神經。

然而,年後的第一次調停,雙方在就公司對安娜人身權益和利益方麵都不願意做出妥協,調停以失敗告終。

下午四時,雙方代表人和各自代表律師一同走出了法院。

“既然你不肯退讓的話,那我們隻能下次再見了。”走在前麵的安娜側了側身對一旁的總監說道。

說完安娜直接離開,沒走出幾步,總監的一句話卻突然讓她失去了底氣。

“醫院給你媽下了病危通知書,你如果還拿她當你媽,你就去看她一眼吧。”總監的話像一把劍直戳安娜的後脊,她不敢回頭,因為她不敢看到總監的那雙眼睛。

當晚,安娜還是去了醫院。

那是她這麼多年來第一次觸碰母親的眼神,當視線交錯的那一瞬間,安娜有些躲閃,母親突然抓住了她的手,是沒有力氣的那種抓住。

病床旁顯示心跳頻率的綠色線條在緩慢的波動,安娜握住母親的手,視線垂了下來。

“我知道你偷偷來看過我,那個柿餅好吃,好吃。”母親發出微弱的聲音,眼睛裏起了大霧,瞳孔發出薄弱的光。

“我再給你買。”安娜點著頭,她看著麵色蒼白的她,心裏最柔軟的地方被狠狠地掐了一下。母親衝著她笑,這個微笑讓她覺得陌生,因為在她的印象裏,看到母親的那張臉,就隻剩下厭惡和爭吵時的喋喋不休了。

“好好寫下去,好好照顧你爸,還有你劉叔叔。”母親伸出手摸了摸安娜的臉頰,嘴唇張開又閉合。安娜就這樣看著她,就像小時候自己生病看著陪在床邊的母親一樣。她隻能點點頭,因為此時此刻,也隻有點頭能代替所有的情緒和回答了。

“好了,家屬趕快出去吧,病人需要休息。”這時醫生進來提醒家屬離開,安娜親吻了母親的手背,在催促中離開了病房。

總監在走廊中來回走著,看見安娜出來後才停下了躊躇的步子。

“情況很糟糕,其實上周就做了手術,但是她一直讓我瞞著你,不跟你說,怕你擔心。”總監對安娜說道,眼神中滿是哀傷。

“什麼叫很糟糕。”安娜的聲音有些顫抖,她害怕著什麼,一種像是死神宣判似的東西。

“隨時可能因為血液係統的崩潰而死亡。”總監說完,安娜的眼睛突然丟了神,她的兩隻手突然抓住總監的胳膊。

“死亡?我不信!不……我不相信,我媽她一定能活下去。”安娜拚命搖著頭,“我要去找醫生……我要告訴他們,我媽一定能治好的……”安娜像發瘋了似的,準備衝向醫生的辦公室。

總監一把拉住了她,“安娜,你冷靜些,現在你媽隻有配合醫院的治療,才有希望活下來。”

“都在醫院住了那麼久了,為什麼還沒有好,就像在這樣每天看著天花板等待嗎?我要去找醫生,我一定要找他們說個明白!我媽一定可以好起來!”

總監拉住精神有些崩潰的安娜,兩個人來回幾個糾葛之下,安娜突然給了總監一記耳光。

“啪”得一聲讓走廊裏的其他病人一下子把視線紛紛集中到了這裏。

“安娜,你是不是瘋了!”總監一下子推開安娜,女生被推到在地上。

“沒錯我是瘋了,我被你劉明磊給整瘋了,我安娜他媽的都是因為你這個人而瘋了!如果不是你,我原本那個家也不會支離破碎,我也不會在三年前說出和我媽斷絕母女關係這樣的話!你為什麼要出現在這,你為什麼為什麼要讓我的未來全部都要倚仗著你,我不需要!我不需要你劉明磊在這裏裝好人可憐我!”

安娜在冰涼的地板上指著眼前的男人狠狠地咒罵道,她一邊叫囂著,眼淚一邊順著淚痕往下淌。

“如果不是我,你他媽的早就死了,你還會活到現在嗎?!如果不是因為你,我早就和你媽再要一個孩子了,可你呢,從來沒有感恩過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人,就是因為你的自私所以才讓你變成現在這個模樣!”總監聽安娜罵完,怒火也瞬間被點燃,朝著地板上的女生吼道。

兩個人爭吵的聲音將走廊盡頭的聲控燈都震亮了,護士站的護士們趕快過來緩和氣氛。

“你讓你在病房裏的媽媽好好聽聽你都說了什麼話,安娜,這個世界都虧欠你,你當初就應該死,就應該死!”男人繼續叫囂著,剩下安娜一個人抱著膝蓋靠著牆角,她的腦袋痛得猛烈,耳邊的轟鳴聲伴隨著淚水的澎湃將心裏麵的絞痛全部釋放出來。

安娜再沒有說什麼,總監咒罵著要她滾。她隻是灰溜溜地從地板上站了起來,然後走去了樓梯口。

她清楚地感覺到自己每走下一級階梯,淚水就會越多一點。直到她走出醫院,安娜才意識到眼淚幾乎已經流幹了。

她的心底裏一直傳來一個倔強又鈍重的聲音。

“你是安娜,你不允許流淚!”

“你是安娜,你不允許流淚!”

“你是安娜,你不允許流淚!”

這個聲音將周圍所有的汽車聲、風聲、人群的嘈雜聲通通吞噬,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給她聽。沒錯,她是安娜,這個世界上最最瞧不起眼淚的安娜。

她一直走著,漫無目的的走著,因為此刻的她沒有歸處。她最好的朋友與她吵架,她最信任的助理背叛了她,她最親的親人現在正遊離在生與死的邊緣,她最愛的人從沒有愛過她。

那一刻,她覺得自己是世間上最不幸的人,沒有人慰藉,沒有人願意幫她擦去淚水,所有的傷害和安慰,統統隻有她自己。她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所有一個人解決的生活,但到現在她才明白,一切不過是徒以不想被人看穿的名義在故作堅強。

不知不覺,這座城市又飄雪了。

她抬起頭看著無垠的天空,黑暗中看不見星光,隻有距離瞳孔漸漸變近的雪花,她感覺整個世界都在旋轉,身體正漸漸變熱快要熔化,好像閉上眼睛一切都可以暫時說再見。

這個夢,讓她回到了很久以前的從前。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自己並不是一個正常人,別人都擁有一頭烏黑濃密的頭發,而自己卻有三分之二的頭發是白色的。那時候同學們都嘲笑自己是怪物,還給自己取了一個“白毛女”的綽號,她被人喊了一路的白毛女,回到家撲到媽媽的懷裏就是一通大哭,媽媽不停地安慰她,然後第二天就帶她去理發店染了一個全黑的頭發。但好景不長,白色的頭發很快又長了出來,她看著鏡子裏的自己不敢上學校,因為她害怕同學們又會嘲笑她。

那個時候的她總是做各種各樣的檢查,每個月都要去好幾次醫院,去抽血去化驗,起初對醫院的恐懼到後來已經慢慢麻痹。她總是問自己是不是生病了,但爸爸媽媽每次都會回避,騙她說不要自己嚇唬自己。她的生活充斥著各式各樣的藥片,如果哪天沒有按時吃藥,就一定會被媽媽念。

就這樣對藏在自己身體的那個秘密有著千種百種的好奇心,她慢慢地長大。但體質卻依舊是老樣子,時不時會發燒,離不開藥物,不能操勞過度,許多同齡人可以完成的事情在她身體裏統統被打了一個叉號。後來,她在爸爸媽媽的一次爭吵中得知了那個藏在自己身體裏的秘密。

那一年她才十歲,但醫生說她活不過二十五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