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假若薑溢宸是讓麥予樂一靠近就渾身不舒服的過敏源的話,那麥予樂對香菜就是敬而遠之了。

一出生就被寄養在外婆家。六歲那年,從鄉下外婆家被接回城裏的麥予樂第一次嚐到媽媽親手做的菜肴時,不是久別重逢的欣喜與感動,而是缺氧、渾身無力,隨後就被送去了醫院。

媽媽這才知道女兒對香菜過敏,從那開始,媽媽不管做什麼菜都不會放香菜。長大後,麥予樂每次看到香菜都不禁地會想起媽媽,想起那段讓她不願意回憶起的時光。

“OK,都挑好了,開動吧。”

薑溢宸的筷子在米白色瓷碟上輕輕點了幾下,麥予樂眼前的小碟子上香菜已經被一點不落地堆在了一旁。

“挑菜請罪?嗬,肯定是安娜告訴你我不吃香菜的對不對!”麥予樂越想越生氣,恨不得立刻把洗手間裏的安娜拉過來當場質問到底和誰是一夥的。

坐在對麵的男生迅速在手機上敲出幾個字向安娜場外求救,麥予樂起身摁了薑溢宸手機的鎖屏鍵。

“大哥,認錯就認錯,還發什麼短信啊,麻煩你有點誠意好不好。”麥予樂看著對麵的薑溢宸支支吾吾,沒了那晚霸道的作風。

“大小姐,您還要我怎麼做,我長這麼大都還沒……”男生受氣包的表情和這句話一同被麥予樂接下來的動作噎在了半空中。的確,長這麼大,薑溢宸的一日三餐都是家裏的保姆和營養師經過認真調配的,就算對某種食材過敏,也輪不到男生自己動手。

“再把這道菜裏的香菜都挑出來,我就原諒你咯。”麥予樂的筷子指了指桌子中央另一大盤各種綠色菜丁混雜的菜肴,然後放下筷子雙手托起下巴,故意睜大眼睛瞅著薑溢宸。

按照之前安娜的指導,男生隻能忍著怨言,拿起筷子仔仔細細地挑起香菜來,手指的骨節和麻棕色的筷子形成好看的角度,睫毛垂下來留住頭頂吊燈分散下來的暖黃色光暈,麥予樂看著如此枯燥的挑菜動作不斷重複,竟然也能像陷入布丁果凍中央的小洞似的,沉入了這短暫且安靜的瞬間裏。

香菜作為很重要的提香佐料,是很多美味佳肴所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小的時候,媽媽也是這樣幫麥予樂把食物裏的香菜一一挑出來,動作溫柔,仿佛菜肴也因此而多了一番溫暖的滋味。

可惜,歲月還是沒能用蒼老來疼愛她,十二歲那年,麥予樂的媽媽在歌劇院的後台自殺,離開了這個世界。

幾聲清脆的碗筷碰擊聲讓麥予樂回過神來,薑溢宸精疲力竭地丟下筷子:“喂!喂!這下總可以了吧。”

女生並沒有做聲,拇指在食指的第二個關節處細細地促動著。薑溢宸最終還是繳械投降,一臉淡定地幫麥予樂盛好湯,夾好菜,不時用餘光觀察著手機裏來自安娜的新短信和對麵麥予樂的表情變化。

“既然挑好了,那就代表你可以把我從黑名單裏拉出來了對吧。”薑溢宸一副試探的語氣,可是麥予樂卻沉默著。

見女生仍舊無動於衷,薑溢宸甚至已經幫麥予樂把魚刺也剔了幹淨。這時,在麥予樂穿好外套,挎好包準備離開的時刻,救火小隊長安娜終於趕來了現場,。

“哎,麥予樂你要幹嘛去啊,一筷子都沒動啊。”薑溢宸不知道自己是又做錯了什麼,惹怒了女生直接逃跑。

“愣著幹嘛呀,追啊!”安娜左手試著拉住麥予樂卻被甩開,右手順勢推了薑溢宸的後背,男生不知所措地回頭,步子被迫往前邁了出去。

“莫名其妙!好好一頓飯吃成個你死我活的世界大戰,我辛辛苦苦地為了啥啊?都跑了,讓我一個人買單是吧!”

安娜一屁股坐下,看著眼前滿滿一桌子的菜,生氣地拍著桌子吐槽。

““我的姑奶奶啊,咱能別跑了嗎!我可是一口飯沒吃,又給你挑菜,又陪你馬拉鬆啊!就算我那天晚上說了不該說的話,您也懲罰夠了吧。再說了,你一口飯沒吃,哪有力氣逃跑。”

麥予樂跑出餐廳,順著馬路一路狂奔,後麵緊跟的薑溢宸,也跟著一路追過去。

“你要吃什麼,我帶你去啊,吃飽了再跑。”男生在後麵喊著麥予樂。

闊別愈近十年的記憶,毫無征兆地因為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而再次牽扯回記憶的原點。思念和難過像是圓形的颶風,從頭頂降落,籠罩在女生的周圍。

她在想,如果這樣漫無目的地奔跑,是不是就可以超越時間,朝著記憶的原點跑去,再回到媽媽溫柔的視線中央。失落夜歸的車流在黑夜中穿梭成一條條銀色的河,將那些年的悔過統統枷鎖,奔跑著的她,現在隻想要和歲月帶走的那個她再次相擁。

自從失去媽媽開始,有關媽媽的任何記憶都變成了麥予樂的死穴。

而此刻,突至的秋雨又將大片的悲涼鋪陳開來。

迅速淤積的水窪成功阻擋了麥予樂的腳步,女生抱著膝蓋,全身濕漉漉地蹲在街口的拐角裏。

前一秒雨水還滴答滴答拍打在臉頰上,後一秒,陣陣的涼意卻不再,麥予樂抬頭,看見薑溢宸用雙手展開的格子襯衣。

“快披上,等會要著涼了。”

瞬間,仿佛所有河流全都彙入了一片汪洋,內心的潮湧頃刻平靜下來。冷風穿堂而過,麥予樂看著薑溢宸竟然感到了一絲絲心安。

一場秋雨一場寒,多少傘下慰嬋娟。

收到來自薑溢宸的短信,得知麥予樂已經被安全護送回寢室後,安娜再次換上另一個電話卡,按照短信的位置找到了上次見到自己父親的那個貧民窟。

風灌入樓道,聲控燈忽明忽暗,安娜叩響麵前破舊的鐵門。

她已經在醞釀該用如何的語氣麵對無非就是來找自己要錢的父親,可門開的時候,麵前的人卻是王璟。

看來自己今天又是個笑話了。安娜看著打開門鎖,劉海披散下來的男生,心裏默念道。

“你來這裏做什麼?”安娜環視一遭破舊狹窄的房間,沒有看見父親,於是便喊了一聲父親的大名,依舊無人回應。

“你爸今天在街上和別人打架,恰好被我看到了,我就把他送回來了,他要我給你發個短信叫你過來,現在你來了,那我就走了。”王璟說著拾起沙發上的大衣,準備離開。

安娜的心越發不能冷靜,從王璟口中聽到自己父親一把年紀還在和別人當眾打架的事情覺得無比羞恥,像是自己被剝光了送去街邊遊行,圍觀的人群裏就站著眼前的男生。

“他現在睡了。”王璟披上大衣,跨出鐵門的一刻,被安娜喊住了名字。

兩個人都像是有許多話哽在喉嚨裏卻不能訴諸空氣,此刻的氣氛沒有表情,打開了一個豁口等待著。

“新書封麵拍攝的事情感謝了,還有上次在醫院……很抱歉,是我……”

安娜最終說了這樣一句話,她的牙齒咬住下嘴唇,心裏應該是做了很久的鬥爭。

鐵門打開,王璟麵前的聲控燈又亮起來,他的背影很高大,巧妙收合了來自樓道裏的光線。

他沒有應答,下了樓。

安娜聽著王璟下樓的腳步聲,蜷縮在沙發裏,又起身透過玻璃窗向樓下看去。她看見王璟上了車,然後駛出逼仄的巷道。

“死丫頭,你也知道回來啊,錢呢,帶了沒?!”身後的父親不知道什麼時候冒出來的,穿著破舊的秋褲,臉上還有新的傷口。

父女倆每次見麵,都是一場戰爭。

“人要臉樹要皮,一把年紀就別跟個痞子似的到街上丟人現眼了,不然將來你被人弄死在大街上,也沒人管你。”

安娜說完這句話,父親突然憤怒地把手中的啤酒瓶朝著安娜丟過來,玻璃破碎的聲音,在安娜的身旁綻開一朵花。

“這嘴巴還真和你那個媽一樣賤,我告訴你,老子就算死在大街上也要拉著你做墊背!少廢話,把錢給我就趕緊滾!”

戰爭終於又開始了。

“如果我是王璟,我他媽的才不會管你!你以為全天下人都像你一樣恬不知恥嗎,整天什麼也不做,隻知道管我要錢賭博喝酒,過著像寄生蟲一樣的生活,你為什麼不去死!”

安娜步步逼近他,歇斯底裏地朝他吼道。

“啪”一記耳光降臨在安娜的臉頰上,屋子裏的氣氛凝固了。

“對!老子就是要在王璟麵前丟人現眼,就是要讓王璟知道,你安娜的父親是個什麼樣的人渣,就是要讓王璟覺得關於你的一切都惡心下賤,你以為你對王璟那點心思我不知道嗎,你以為王璟會瞧得起你這樣活不過二十五的先天殘廢嗎,老子告訴你,你他媽的別做夢了!”

男人指著安娜的鼻子冷漠地說著,臉上滿是仿佛和自己無關的鄙視與不屑一顧。

“活不過二十五”這幾個字眼像是一把斧頭斬斷了她企圖抓住的希望。她質問自己,這就是全天下最該愛著我的男人嗎?在他的眼睛裏,為什麼自己卻是最不配得到愛的那個人。安娜心如刀割,失去了繼續戰鬥下去的力氣,她沒有再反擊,從包裏拿出取好的現金,然後像丟垃圾一樣,丟在了滿是酒瓶的地板上。

鐵門“砰”得一聲闔上,樓道裏的空氣幹淨起來,但寒冷卻重新覆蓋上了身體。

她像是個剛剛被人揭下麵具的小醜,連假裝歡喜的外衣都沒來得及脫下就要走回現實中,兀自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