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猜他要死了。連意識,都仿佛已從身體中抽離。
死亡,原來是這個樣子。
身子陡然一輕。
跌落處的祭台仿似突然變作了虛空,然後天地轉作了沒有一絲光線的黑。
仿似所有的力場都已經抽空。然後,身子急速的下墜。
下墜。恍若要墜入無底的深淵。可是,他躍下之際看得分明,山洞明明隻得三五丈高,可是為什麼會一直一直的下墜,仿佛要一直墜入永寂的黑夜。
強烈的失重感幾乎要令五髒六腑一起翻轉過來。
耳邊,突然響起陣陣驚雷。
風雨如晦。電閃雷鳴。
在一道劃破長空的閃電中,他看到自己竟置身數十丈的高空中,正向一處燈火輝煌的所在急墜。
迎接他的,是地獄,或是仙境?
急速的飛墮中,他眼前似掠過重重幻影。
無數的人影向他湧來,似要擠入他的身子。身子下方的燈火於同一時間突然寂滅,詭異的黑暗中,他隱約聽到有人在驚呼:“有鬼!”
閃電大作。驚惶的人聲似遠又近。他用力調勻內氣,以期跌下去時不會受傷太甚。
身子先觸到一叢灌木的枝葉,略彈了一下,才墮地。
全身疼痛欲裂。氣血翻騰。
暴雨泥濘,他置身其中,看著閃電劃破長空。遠處,隱約仍有驚惶的人聲。
他的傷很重。也許脅骨折斷了兩根。或者,還有更多的傷。他現在移動身子也覺乏力。
暴雨下了一夜,恰如他的心境。蒼茫,無力。
他已經盡全力逃走。而命運深不可測。
他應已不在天人峽。不知道卓不凡可會沿著他經曆的奇異旅程追蹤而至。
或者,死也沒有關係了。師父死了,世上唯一的一點溫情也隨之而滅。
對於幫中來說,他不過是一個殺人工具。況且因為師父的立場,現在幫中亦已沒有他的容身之地。
那就死吧。
雖然置身的世界已雨過天晴,十六歲的少年反而放棄般閉上眼睛。
不知道躺了多久,他隱約聽到細碎的腳步聲。
不是來追捕他的人。
那是屬於女子的細巧足音,腳步虛浮,不諳武功。
也許,是掉下來時,看到那片燈火居所中所住的人。
他漫不經心的透過樹隙望出去。
第一眼,到這個世界的第一眼,看到的是她。如果說,看到她之際,他的世界從此改寫,會不會太誇張?
可是他荒冷死寂的心中,真的在看到她那一刻,對眼前的世界生出本能的反應——吃驚、疑慮、好奇……
源自他一直以來被刻意培養出的機警。第一眼,他已經發覺,她不是普通人。
或者說,她與眾不同。她不象他昔日所見的女孩子。
她不是美女。至少,不是他的世界裏所認為的美女。她沒有柳眉杏眼,沒有櫻桃小口,不夠嬌柔,不夠纖細,整個人散發出一股蓬勃的生命力。圓圓的眼睛象貓兒眼,閃爍著怒火,卻熠熠生光。他的世界裏,從未出現過如此神氣的女孩子。
她穿的衣服式樣很怪異,輕輕軟軟象煙霧似的裙子,露出如蓮藕般可愛的手臂同小腿。也許這正是令歐陽皓感覺有異的原因——尋常良家女子,即管是家常衣服,也不至於露出大片肌膚吧?這個女孩子——肯定有點……不對勁!
腦子裏閃過種種設想。可是她實在不象煙視媚行一類的人物。她甚至還有一點稚氣。
“討厭!可惡!”就見她奔到一株大樹下,仿佛當那株大樹是假想敵,氣忿忿的對著大樹拳打腳踢。隻聽那手與腳同樹幹接觸的聲音,也知道那不過是花拳繡腿。沒練過武功的人,怎麼會笨得不知道找一個軟一點的東西泄憤?
果然,她一腳對著大樹踢下去,立刻“哎喲哎喲”的抱著一隻腳在原地亂跳,小臉幾乎皺在了一起。
怎麼會有這麼趣致的女孩子?
歐陽皓幾乎想笑了。他簡直從沒有遇上過這麼笨的人。
當然他不可以笑,在這樣陌生的環境裏,也許處處危機,怎麼可以輕易暴露。
女孩子用一隻腳跳著走了。遠遠的,樹木掩映的深處,挑出了一角飛簷。那裏,是她的家吧?歐陽皓伏地聽聲,隱約聽到了有人在慰撫她的聲音。
她很奇怪。
不過,她應該於他沒什麼幹係。
可是,為什麼,在看到她以後,他的心裏,突然湧出生機,不再有著視死若歸的頹然心境?
晚上,歐陽皓躺在泥濘裏,看著遠處那樹木掩映的飛簷裏,燈火又再亮起。
燈火那樣明亮,不知用了多少巨燭照明。
歐陽皓始終有一點怪異感覺。這裏,似乎隱約透出一分詭異。
歐陽皓常常在園子裏看到那個女孩子。
活潑的,生氣的,憂傷的,快樂的,沒精打彩的,得意洋洋的……每一個她,都那樣率性。她沒有笑不露齒,可是她真是神氣。
也許有十五六歲了,身形已經長成,可是眉目間仍餘一絲稚氣。
歐陽皓羨慕這絲稚氣。他年方十六,可是從小在幫中接受嚴酷訓練,稚氣一早沒有存留機會。
他躺在泥濘中觀察她。她象完全不沾染泥塵的小公主。她神氣的樣子,仿佛對他也是一種激勵。
當然,園子裏來往的,除了她,還有其它人。
都不象輕狂的人,可是一個個都衣著暴露且穿戴奇異。甚至有人有金棕色的毛發,歐陽皓簡直疑心這些人非我族類。可是那個女孩子,分明雪膚黑發黑眸。
甚至他們的口音談吐也頗為怪異。口音是略近官話的方言,他勉強尚可聽懂,可是他們談吐的內容往往令他瞠目結舌,不知所雲。
他們有時手裏拿著各種奇怪的東西。例如一隻小小的金屬盒子,放在耳邊,嘴裏念念有詞。歐陽皓對他們的諸般怪異行為頗為戒懼。
他可是到了異邦?可是歐陽皓又隱約覺得,他這個推論不太對勁。
然後,宅子裏開始鬧起了黃大仙。也有人說鬧鬼,患狐仙。眾說不一。
那是因為歐陽皓要填飽自己的肚子。他終究不是神仙。是人總需要食物充饑。
所以,一俟勉強可以起身,他立刻夜探大宅。所幸他身體複原速度異於常人,也許因為曾多次出生入死,故此新陳代謝較常人快上若幹周期。
自然,他成功的找到了食物。於一間不象廚房的廚房裏。這裏的食物多是他未曾吃過的,大多都十分可口,也有一些食物不太合他口味。
原來那樣明亮的燈光,竟不是燭光或油燈照明而得,而是各種散發出不同色光的圓形或管形物體,輕輕一按便可開啟。
青磚紅瓦的房子,窗子一律沒有糊上窗紙,而是鑲著一麵麵比水晶還要通透的物事。
一個大大的方盒子,裏麵竟然閃動著人影,並且傳出紛雜的人聲。
他掠進一個房間,迎麵看到了一個與他一模一樣的少年,隔半響他才醒悟那竟是鏡子裏的自己。他從未看過能把人映得如此清楚的鏡子。
因為這宅子怪異之處甚多,故此他一再窺伺。所以,宅子裏傳說鬧鬼。
於是,惹來了天不怕,地不怕,鬼不怕,狐不怕的女俠徐可頤。
當然,就是她,他素日在園中所見的女孩子。
徐可頤。
她威風凜凜的在花園裏,指東打西,所向披靡。就是眼圈有點紅,象是哭過的樣子。
“什麼狐仙啊,鬼啊,都給我出來!”聲音也有點啞,負氣的樣子,“我不怕你們!快滾出來!”
歐陽皓隱身在假山後,又有想笑的衝動。
這個女孩子,真的很趣致。
她手持一支短短的棍子,泄憤般,打得樹葉花枝灑了一地。
一個中年婦女追上來勸她:“二小姐,你跟白少爺慪氣,不用拿自己出來冒險……”
她反手把中年婦女推回去:“他不是笑我們是無知婦孺嗎?不用他我一樣可以除暴安良,你們就乖乖看我的!”
歐陽皓一直好笑的跟著她,看她一路吆吆喝喝,打折樹葉花朵無數。
然後……
“啊——”她驚呼,恍若見了鬼般,掉頭便跑:“救……救命!”
腳下一絆,她很不雅觀的往地下跌去。
歐陽皓一掠而起。
沒有看到鬼。也許是蛇?或者馬蜂?
他於她墮地之前趕至,伸手一托,止住她與地麵親密接觸的勢子。“你沒事吧?”
女孩子立刻連滾帶爬的撲向聲源:“福伯,快,那條毛毛蟲……”
唇邊悄悄的牽出一抹笑。她不是什麼狐仙啊鬼啊都不怕嗎,一隻毛毛蟲,嚇成這樣子。
她這才看清他的樣子:“啊,你是誰?”
他愕然發覺自己竟暴露了行跡。為什麼,她不過是輕輕一跌,他為何要飛身趕至?
猛然感覺到異樣,有什麼東西抵住他的左脅,應是她一直拿在手裏威脅著鬼啊狐仙的那支棍子。
“你先別怕……”他不以為她會於他有什麼威脅,故此放軟聲音安慰,還努力擺出和藹表情。
她回以微笑。也許是他多疑,可是她笑得真的頗為詭異。
晚了。他腰上突然如被電擊,武功高明如他竟也承受不住,一下子失去支撐自己的全部力氣。
以及意識。
與徐可頤的相識,以他窩囊的被擒為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