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開始以為這妹仔偷吃。悄悄囑咐人盯了幾天,發現她每天就進一次廚房搜羅剩飯。而且那剩飯她多半自己不吃,而是喂了隻街頭流浪狗。那小狗蹲在上下九已經幾年了,皮包骨頭人人嫌,現在每天規律飲食,居然也威風了起來,把一個踢它的小混混追得滿街亂跑。
王全想,這女仔難道真會洋戲法,吃空氣就能過活?
不然她怎麼也不用去茅廁呢?
他做生意見識的怪事多了,對這種靈異現象也並不太糾結:不影響他賺錢就行。
他甚至變本加厲,給這個妹仔額外派了更多的活計。
廣州茶商有公行,負責協調商品買賣價格。每日清晨卯時左右,根據茶葉庫存和訂單的數量,會核算出一個當天的買賣價格區間,寫在板子上,各商行須自覺派人抄錄,作為參考。
每日下午未時,各商行派人彙總當日買賣流水,簡單算出一個“收盤價”。
相當於一個大宗貨物交易所,另有行業公會的職能。若商鋪和顧客之間有糾紛,也多由公行出麵調解。
德豐行和公行離得遠,走路得大半個時辰。每天兩次抄“開盤價”和報“收盤價”,向來是由夥計們輪流負責。
但王全早就發現夥計們偷懶。有時候去得遲了,寫“開盤價”的板子已摘了,為免責備,他們居然敢憑經驗胡亂寫一個數字回來。有時候報“收盤價”的時候,他們並沒有親自去公行,而是路上碰見別的商鋪的同行夥計,一盅酒、一屜點心,托人家代為傳遞——當然,別的商行夥計可不可靠,傳達的數字準確不準確,這就天知道了。
本來呢,王全也是睜隻眼閉隻眼。夥計們薪資不高,每天吃苦受累,有些脾氣倔的,你壓榨太厲害,他寧可不要本月工錢也會撂挑子不幹。
可最近幾年太平軍作亂,大部分華南茶葉產區都難以通行,茶葉價格波動加劇。夥計們再這麼瞎搞幾次,隻怕商鋪虧錢都不知道怎麼虧的。
王全三令五申,夥計們也賭咒發誓,可他仍舊不放心。這日靈機一動,忽然想到,這不有一個現成的苦力可以用嗎?
她是買斷的奴婢,不可能炒老板魷魚;為了有個容身之地,她也任勞任怨,什麼活都幹。
而且她還算機靈。有幾次買辦來詢價,夥計還在撥算盤呢,她張口就來,別人都瞪她。
王全忽然想起她混在力夫堆裏拉貨的那天,也是把茶葉的數量估算得八九不離十。
當時他沒往心裏去,覺得肯定是她不小心聽到庫房裏的人算賬了。一個窮人家小孩,還是女的,能識幾個數?
但隨著她幾次有意露鋒,王全的內心也動搖起來:難道她真有數字上的天分?
反正“跑腿”也不算“做生意”,讓個女人跑腿也不壞他的風水。
於是林玉嬋每天又多了兩趟長途跋涉的任務,體力消耗巨大。還好她中途能跑到紅姑那加個餐,體格反倒更結實了。
每晚回到齊府,倒頭就睡,睡得噴香。
但偶爾夢中也有嘈擾。小鳳見她日益強健起來,甚至似乎長高了些,自然是無法理解,時時跟秋蘭議論:“大腳妹都嘴饞,她肯定是偷吃了!咱們向管家婆告狀去!”
小鳳在在廚房幫工,她覺得自己帶回點剩菜剩飯也不算罪過,況且每天蹲著跪著伺候人,一天下來腳都快掉了,多吃一口主子們也不會說什麼;
但大腳妹不一樣,小鳳想象不出來她每天能幹什麼,不就是混在男人堆裏舞,賣賣自己這張臉,能有多累?她還敢偷嘴,簡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奸猾到家。
大戶人家的下人,人人的日子過得雷同;沒有主子的關照恩寵,誰要是比別人有精神,有氣力,沒有被榨出最後一滴汗,誰就是異類,就活該被排擠。
林玉嬋在夢中翻個身,隱約聽到秋蘭輕聲跟小鳳說話。
“……你都跟了三天了,有什麼發現沒?”
小鳳氣急敗壞,輕聲說:“沒有。但我知道她肯定偷吃!就是偷得很小心罷了!說不定一次偷好幾天的。明日我再跟著她看看。”
秋蘭咕噥一句“多管閑事”,打個嗬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