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外廊,熱氣撲麵而來。
街角有個衣不蔽體的乞丐,一條腿沒了,姿態扭曲地趴在木板上。行人紛紛避過。
他看到蘇敏官,爬到他身邊淒慘哀求:“老爺發財,小的快餓死了……”
蘇敏官手上正拿著個桂花糖餅,油亮噴香,是從德豐行裏帶出來的。
他繞過那乞丐,免得被他髒手碰到衣裳,若無其事地咬了一口餅,命令林玉嬋:“跟上。”
林玉嬋心下惻然,再看蘇大買辦那副無動於衷的德性,臉上不由得有了憤憤之意。
蘇敏官仿佛背後生眼,看到了她的神色,冷笑道:“沒那麼多好心。我一年隻做一次善事。”
林玉嬋:“今年的指標被我用了?”
“不,”他回頭一笑,“你是預支明年的。”
林玉嬋一愣,循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那乞丐見無人搭理他,喃喃咒罵一陣,不知何時突然變出一條腿,健步如飛地跑到巷子裏去了!
林玉嬋:“……”
再看蘇敏官,順眼了些。
“敏官……少爺?”林玉嬋看著出了王全的視線範圍,試著跟他搭話,“說到這個,上次忘記叩謝救命之恩……”
不得不說,人靠衣裝。林玉嬋第一次見到蘇少爺時,他布衣麻履,被個詐屍鬼嚇得三魂出竅,儼然一個清貧善良好少年。第二次,他衣衫襤褸人憔悴,雜在一群凶神惡煞的犯罪分子當中,顯得格外弱不禁風。
今日他穿了體麵長衫,溫文爾雅地冷著一張臉,倒頗有些“人狠話不多”的瀟灑利落,在這花花大街上哪兒都能鎮住場子。
他腰板挺直,在一眾佝僂駝背的行人當中顯得鶴立雞群。
“不客氣。叩就免了。”蘇敏官蒙上涼帽,斜看她一眼,“當初怎麼沒告訴我,你是德豐行的人?害得我白等半天。”
他的聲音帶著一股子慵懶,也許是疲倦,也許是被盛夏的日頭曬蔫了嗓子。
“說來話長,我是被人賣來的。”
林玉嬋不願多說,顯得自己像是訴苦。一句話帶過,忽而放輕聲音,說道:“你也沒告訴我,你原是正宗十三行的少爺。”
蘇敏官一瞬間錯愕,停住了步子。
“你如何知道……”
林玉嬋很快說:“猜的。”
從他的一口好英語,他對德豐行冒認十三行的不屑,王全對他父親的敬畏,還有他那句“全家流放,在十三行裏除名”……
算算時間,這應該正是第一次鴉片戰爭之後。
他彼時年齡幼小,因此逃過一劫。
蘇敏官顯然不全信,犀利的目光在這個鋒芒畢露的姑娘身上一掃,針鋒相對殼碰殼,沒掃出什麼破綻。
他想了想,自己給她找了原因。
“你聽說過興瑞行?”他帶著淡淡的自豪,輕聲說,“沒想到現在還有人記得。”
茶行雇工從庫房走到鋪麵,用的是藏在屋簷底下的內部通道;林玉嬋帶客人走,就要繞過半條大街。
在臨近倉庫大門時,林玉嬋忽然駐足。
她心裏存著個疑問,此時終於忍不住問出來:“少爺,你真是買辦?”
蘇敏官抬了抬眼皮,沒接她的話:“你的病還沒好?腳步那麼虛。”
林玉嬋不被他帶歪,繼續說:“過去是洋商的對手,如今在洋商手下做事,你甘願?”
他這回沒有回避話題,很幹脆地說:“不用你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