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的雨纏綿數日,無盡的雨絲像織的一張密密麻麻的網,罩得住來世今生的諸多輪回和思念。祭掃的男男女女不少,撐起的一把把油布傘,在長長的蘇堤和臨安城護城河兩岸煞是熱鬧。泛青的綠色在城裏城外青綠的逼眼,踏青的人穿紅著綠的長衫裙琚在樹叢花影間穿梭往來著。雨擋不住踏青祭掃的腳步,輕快的腳步隨著雨水滴答的節奏琴瑟和諧的共鳴著。
離開臨安城的那個傍晚,先生鄭重地把學堂的鑰匙及印堂交到阿花手裏,望著暗綠的格子窗,褐瓦紅牆,望了半晌,才對阿花道:“看好學堂,學童們來了像以往一樣教給他們習畫誦書,不可懈怠。”金夫人拉著阿花的手,癡癡的笑,失去光華的眼神裏滿溢著慈祥。她緊拉著阿花的手,不說話也不鬆開,直到先生過來拉著她的手走,她才慢慢的扭轉身,背影在夕陽下拉的長長的。“爹你也多保重!”阿花往阿貴手裏悄悄地塞了一點碎銀兩,交代說:“萬一銀兩不夠,這些拿來應急。”阿貴點點頭,接了銀兩囑咐女兒道:“看好學堂,門前貼了告示,過不了幾日就會有先生上門來應試,聘金和聘約就按先生擬好的算,莫自己做主。先生早晚還是要回臨安的。阿成若是回府,你就告知先生夫人出門探親,歸期不定就行了。”阿花點頭不舍道:“爹爹年過七旬還要奔波勞累,阿花不能在膝前盡孝,實在不孝。”阿貴搖搖頭,笑嗬嗬著,滿頭的白發被風吹起來:“爹隻是跟著散散心,又不是不回來?等爹老了還不是等著阿花養老送終?”阿花破涕為笑,擦著臉頰上的淚痕,勉強笑著道:“那是自然的,娘去的早,父女相依為命這麼多年,爹老了,阿花就接爹回來。”
馬車吱吱扭扭的出了臨安城的城門,一路向北而去。
一路驛站,走走停停,花木不同,沿途的風光也不盡相同。江南一帶山清水秀的地方本也多,剛出城便停下車馬,在各個鄉邑呆幾日不等。
每日裏先生一作畫,字畫就活了,看得人目瞪口呆,以為神人下凡,各家便奉上上好的菜肴和酒香熱情款待。山野之人本來好客,加上先生信手拈來的畫幅神采燁然,使酒家或茅簷蓬蓽生輝,每到一處,便是這家請那家請,甚是親熱有加。
這一路,先生便也畫了不同地方的風光名勝,自擬名為“四季鄉野圖”。阿貴也不閑著,山上割了竹條,編的竹筐竹籃竹屜,削成的竹筷子,自帶清香味。先生再研磨在竹筷子上信筆來一幅四季圖,四書五經的寫上一行小黑體,那就是上等的信物,鄰人都小心的收藏著,奉為寶貝,然後回贈酒席以示感謝。金夫人會給他研磨,泡茶端茶,每日裏傻嗬嗬的樂著。
晚上與阿貴對酌,他總要拿出那幅長卷癡癡的看,一遍遍的撫摸,“為了這幅畫我與兒子阿成那日竟然翻臉了。唉。”他垂下頭顯得有幾分失落的疲憊神態,端起杯一飲而盡,頹然的放下杯子,歎口氣道:“其實,他不是不孝,為父的不能幫他謀取高官厚祿,他也是為了前途不得已去謀求更高的職位,為父我不怪他,但內心又不想原諒他這種做法。”擇端又斟了一杯,端著酒幽幽的跟阿貴傾訴著。阿貴也斟了一杯,大口喝了一口勸道:“既然不怪他,就應該原諒他。我們都是窮苦人家出身,明白身處貧寒,地位卑微,周圍無一人可以相助,惟有自救方能做人上人的痛苦,官場上混比戰場還殘酷,戰場上你隻需要對付迎麵拿刀劍的一方,官場則不是,圍著你坐的那些人笑裏藏刀的,可都分不清誰是敵方,誰是我方,心累啊,不易。”擇端望著白發蒼蒼的阿貴,咂摸他的話,喟歎半天道:“你洞察一切,可謂善解他意,總能說到要害處,說到擇端心裏了。”阿貴又呷了一口酒道:“先生也在官場上混跡多年,應能體諒阿成才是,焉何還父子相爭?”擇端歎口氣:“當年吾輩雖被封了一官半職,但就職就在翰林畫院,平時隻與畫師們切磋畫技,寫生作畫完成皇上聖旨下發的繪畫任務,並無功利之爭,環境相對單純並不複雜罷了。如今阿成官場的圈子卻高深莫測,非當年一己之力能解決的。奈何,這孩子卻又不願意離開名利場。這跟為父我的人生大相徑庭,吾輩願一生為民作畫,不甘於達官權貴。”兩位老人一邊感慨一邊飲酒。
江南的水秀在緩慢行駛的馬車後成為了背景,馬車駛入了廣袤無垠的平原地區。掀開窗簾看到外麵地廣兩岸闊的田園,雖土地凋敝,依然沒有走出戰爭帶來的破敗,但土地遼闊肥沃依舊。擇端的心時而沉鬱時而激動,難以壓製的翻騰。半世的情緣半世的坎坷留得半朽的身軀,芳華豐茂已不見蹤影,看得見是世事沉浮的流光水影。如今再回東京卻也是江山易主,社稷易姓。“近鄉情更怯”,離東京越近,他的心越複雜,臉上凝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