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沒有覺得這個世界有點奇怪?你出生、長大、上學、工作、戀愛、申請信用卡、分期付款買一個大部分功能都用不上的手機、用祖孫三代的積蓄加30年未來買一個70年產權的房子、結婚、勒緊褲腰帶買一輛車、生孩子、為孩子挑選學區、再攢下點錢又買一套房、孩子上大學、孩子戀愛、給父母送終、按揭給自己買一塊墓地、給孩子帶孩子、癌症、在病床上花掉半輩子的存款、抓著哭成淚人的老伴的手、咒罵死神然後不甘地死去……
“你有沒有想過這樣的人生有什麼意義?你有沒有在仰望星空的時候心裏狠狠地說一句老子不幹了?你想掙脫那個無形的桎梏,想逃脫佛祖說的輪回牢籠,想獲得大自由……可你一低頭,想到下個月還有2萬貸款沒還,孩子的功課得了一個A-,母親的血壓高到了180……你就膽怯了,你不敢失業、不敢生病、不敢花錢、不敢旅遊……你就像被一群瘋狗追趕,連稍作喘息的機會都沒有,除了向前狂奔沒有任何方向。”
“那我該怎麼辦?”
“我這裏有兩顆藥丸,你選擇紅色的這顆,就會明白這個世界真實的一麵,會直麵殘酷的事實真相;你選擇藍色的這顆,就繼續你平靜而無聊的生活,做一個混吃等死的俗人……”道長伸出兩隻拳頭,在我麵前攤開,掌心裏分別有一紅一藍兩顆巧克力豆。
我伸出手,撿起兩顆巧克力丟到嘴裏嚼爛、吞下……什麼也沒發生,我並沒有腦後插著一根導管從營養槽中醒來。
道長淡淡一笑,靠回椅背,說:“這個世界是由極少數人掌握的,一群有權有勢的人,在秘密掌控著一切,包括你的生活—你買什麼車,穿什麼衣服,泡什麼妞,等等,他們是權貴之中的權貴,富人之中的富人,他們隱形著,私自扮演著上帝的角色。”
“靠什麼?”
“物質、金融、廣告、消費……”道長身體往前一傾,盯著我說,“這股勢力已經有很長的曆史,在古代,他們靠皇權、宗教、儒家學說、輪回轉世等理念控製人們的思想,但總會有一些智者識破他們的詭計。到了現代,他們終於發明出一勞永逸的方法,就是現代商業,他們創造出一個極其發達而虛幻的物質文明,電腦、手機、電視、奢侈品……他們引導大家去追求這些虛幻的東西,人成了物質的奴隸,再也沒有時間仰望星空,進行哲學上的思考……”
我的視線越過道長的肩頭,看到一隻蒼蠅在玻璃門上飛舞、碰撞,但始終不得其門而出。
“這又如何?”我攤了攤手說,“現在陽光燦爛,歌舞升平。”
道長有些急了,嘴唇抖了抖說:“你難道想就這樣螻蟻一般的活著?”
我抬起手腕看看時間,站起來聳聳肩,說:“該吃飯了,如果螻蟻能吃飽飯,我沒什麼意見。”
……
我在炫目的陽光下回想與道長的這段對話。
第二天一早,我們便離開了高爾夫球場。我們本該把練習球館付之一炬,讓那些擠在兒童樂園裏的靈魂得以安息,但因為怕騰起的煙雲過分引人注目而放棄。
我們在日出時分趕到了跨海大橋,張誌軍說得沒錯,我們趕在了難民潮之前。現在橋麵上空無一人,大橋如同一條巨蟒,蜿蜒著伸入被朝霞映得通紅的大海之中,凜冽的海風吹過空曠的橋麵,卷起一陣陣沙塵,一群群海鳥在高聳的索塔之上盤旋起落,此起彼伏的叫聲讓氣氛顯得更加的蕭索、淒涼。
跟錢潮市區裏擠滿汽車的道路不同,也許是危機初期就提前封閉的原因,這條連接海灣兩岸的雙向六車道的高速公路大橋上現在一輛車也沒有。我們行走在空蕩寬闊的橋麵上,感覺自己就像穿越到了巨人國,情不自禁地感歎起人類文明的偉大,隻是這種偉大的日子似乎一去不複返了。
我們的跨海旅程在一開始還算順利,日頭初上,海風不徐不疾,昨晚的囫圇一覺把疲勞一掃而空,我們邁開大步,頗有點雄赳赳氣昂昂的感覺。但隨著太陽越升越高,我的腳步便越來越沉重。
雖然才3月出頭,但太陽曬在身上卻像是火烤一般,尤其是被保暖內衣、羊絨衫、抓絨衝鋒衣和羽絨衣層層包裹的我們,我感覺汗水就像是一層溫熱的糖漿,黏黏糊糊地貼在身上,每一個毛孔都因為悶熱而發出刺癢。
接近正午時分,每個人都把外套脫了,但陽光雖然猛烈,氣溫卻並不高,衣服隻要稍微多脫幾件,海風馬上乘虛而入,身上的汗水被風一吹,人就開始打哆嗦。李瑾告誡我們至少要把衝鋒衣穿著,以免體溫過低。
脫下來的外套又加重了本來就不輕的行李重量,五六十斤的背包壓在肩上,背帶就像是嵌進了肉裏,每走一步,肩膀就火辣辣的疼,我想一定是磨破皮了。
但這些都不算什麼,最讓人受不了的是缺水,鬼市準備的每個背囊中都標配了一個600毫升的行軍水壺,我們另外又裝滿了六個596毫升的礦泉水瓶,每人都有將近1000毫升的飲用水量,這在日常的環境中當然綽綽有餘,但在這比沙漠還無遮無擋的跨海大橋上就顯得極其緊張了。我們的飲用水都是用鬼市準備的軍用單兵淨水器過濾各種天然水之後得來的,但這種淨水器隻能過濾河水、雨水、湖水等淡水,在這茫茫大海上,卻是毫無用武之地。
還沒到中午,五個行軍水壺的水便已告罄。我不得不下命令,把所有飲用水都歸集到一處,每人定時定量,每隔一個小時統一喝一次水。
好像是害怕唾沫星子會帶走水分,每個人都沉默著。橋梁逐漸深入大海之後,海洋漸漸變得蔚藍,現在沒有工業汙染,天空也像是拋光過的藍寶石一般,天和海在遠處交融,不分彼此,隻有銀白色的大橋像是利刃一般劈開這純淨的藍,把混為一色的海天一分為二,我們行走其上,就像天地間隻剩我們七人。
我走在隊伍第二的位置,最前麵是充當尖兵的張誌軍。我眯著眼,看著遠處張誌軍的背影在烈日下蒸騰,像是走在沸騰的開水中。張誌軍把一塊圍巾披在腦袋上遮擋陽光—難怪阿拉伯人都做這樣的打扮,我胡思亂想著,即使是沙漠民族,也知道白天躲在帳篷裏避開烈日,隻有夜間才出來長途旅行,這裏就像沙漠一樣,不,甚至比沙漠更殘酷,沙漠裏起碼還有幾顆胡楊、紅柳、仙人掌之類的植物提供蔭庇,經驗豐富的旅人也能找到應急的水源,但這裏卻像是死亡之域,連找一絲陰涼都不可得。
就在我胡思亂想、神遊天際的時候,前麵的張誌軍突然舉起握成拳的右手,這是讓我們停止的意思,表示前麵有情況,我連忙收住腳步,也把手捏成拳頭舉過頭頂,警示後麵的同伴。
前方是一段斜拉索橋麵,平坦的大橋在這裏高高隆起,以便大噸位海船通行,拱形的橋麵在我們麵前就像是一座聳起的小山坡,阻擋住我們的視線,讓我們看不到後麵的景物。張誌軍此刻正站在坡道的頂端,在發出警告之後,便自顧自加快了速度,很快便消失在坡道後麵。這說明前麵沒有明顯可見的危險,應該是出現了什麼他判斷不了的東西需要前去探尋。
最好是一片陰涼,我暗忖,一邊蹲低身子解下95式步槍,跟三毛大力他們一起組成一道防禦陣線。
片刻之後,張誌軍重新出現在山坡上,他揮著手,示意我們上前。
“看起來像是好事……”我輕輕嘀咕,聲音低到隻有自己能聽見。
我們艱難地走過這段上坡,簡直像是耗盡了所有的殘存體力,但當我最終站在坡道的頂端向下俯瞰的時候,不禁驚駭地張大了嘴。隻見橋下不遠處出現一個人工島,島上有一座殘塔,塔身的一半破破爛爛,像是被巨力硬生生地扯開,殘破的鋼筋扭曲著暴露在外,另一半向下坍塌,砸在一座五六層高的建築上。這座建築規模宏大,擺著一個俗氣的大鵬展翅造型,但除了被高塔砸爛半邊之外,中間也像是被一個巨人猛砸了一拳,黑乎乎的露著一個大洞。而從這座人工島開始,整座大橋被攔腰炸斷,出現一個至少二三十米寬的豁口。
“這怎麼過得去?”我手搭涼棚,一邊看,一邊疑惑不解地問身邊的張誌軍。
“從匝道……”張誌軍指指大橋通向人工島的四條匝道,“炸得不徹底,引橋的橋麵都還在呢,你們下去就看到了。”
我們快速衝下,發現果真如張誌軍所說,主橋雖然炸得很徹底,但四條匝道卻隻炸了半邊,隻有短短的幾米出現空缺,而且這些豁口之上還架設了可供攀爬的繩索,應該就是張誌軍說的鬼市一早做的布置。
我們沒費什麼勁便通過了第一條匝道,拐進了人工島,在一個收費站之後,那座殘破的建築現出身形,上麵高掛四個大字—大海方舟。
大海方舟是一座酒店,在大海中憑空建造出4萬多平方米的建築,由碩大的主體平台和一座150餘米高的觀光塔組成,建築宏偉,但設計就乏善可陳,透著濃濃的政績工程味道。我曾經在大橋剛開通時帶過一位現在已經忘記名字的姑娘到這裏住過一晚,說是360°全無敵海景,但那時因為發達的航運、過度的捕撈以及各種工業汙染,能看到的隻是如醬湯般的海水,而且空氣中還彌漫著一股腐爛魚蝦的腥臭味,讓人興致全無。
但現在這一切都與我們無關,這座海中孤島已經被炸得稀爛,不知道是預埋的炸藥還是來自導彈的直接攻擊,大部分建築表麵被煙火熏得漆黑,倒是給這座粗鄙不堪的建築增添了幾分獨特的美感。
還沒完全倒塌的建築給我們帶來了難得的陰涼,我們在陰影裏休息了半個小時,吃了點壓縮餅幹補充體力,隻不過沒有水,壓縮餅幹幹幹地塞在嗓子眼裏,就像是拌了一勺石灰粉。
好消息是大海方舟建在大橋的最中央,這也意味著我們的跨海之旅已經過半,雖然剩下的一半還是任重而道遠,但好歹讓我們心裏有了底,對漫漫前路也有了希望和盼頭,而希望就是人最大的動力,還沒歇夠預計的半個小時,我們所有人都開始嚷嚷著上路。
走之前我們為要不要解掉陳市長布置的繩索而小小爭論了一番,三毛、猴子和我一致認定,應該解開繩索,以免身後的難民潮和感染者追近帶來麻煩,而大力、楊宇凡和李瑾則持相反意見,張誌軍跟往常一樣,不參與任何意見,自己作為尖兵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