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血月之日隻剩九天了,一想到自己時日無多,複容諾便開始心煩意亂起來。
盡管他曾信誓旦旦地向古嶽大祭司保證過,在國主壽宴上,自己老老實實地呆著,不多言,不妄行,尋個適當的時機,親手敬上一杯酒,並將準備了幾年的賀禮呈上後,就乖乖地退回自己的寢宮。
可國宴開始到現在,整整過去了兩個時辰,他硬是沒尋出半點兒時機,去實現所想之事。
那幫文武百官仿佛商量好了似的,輪流跑到國君身邊,不知嘀咕些什麼,還時不時地傳出低淺的笑聲。隨即,四目便飄到大殿之下某一個花裙飛轉的舞姬身上。
不用想複容諾也猜得到,按照國君生辰每十年一小宴,每百年一大宴的傳統中,但逢大宴,必少不了成池的美酒,無盡的珍味,以及響徹天地的頌歌和成百上千翩翩起舞的麗人,在男人們開懷暢飲之後,個個苦等著他們君主折花的結果。
所謂’折花’,就是由國主領頭,在一眾樂姬舞姬中,最先選出一位心儀的女子侍寢,其餘的,則按照官職大小依次續選,至於之後的事嘛,也就不言而喻了,美其名曰軟玉溫香。
這酒,他是敬還是不敬呢?
複容諾想來想去有些忘了形,一時不曾察覺到自己的壞習慣:就是思考時,他的右手總是不自覺地拿起什麼東西晃圈圈。練字時,用筆畫圈圈;用善時,拿筷子轉圈圈。現在,他正不停地搖晃著手中的酒杯。
許是酒晃得太狠了,右手有些失力,一個握持不住,整個青花雪玉杯,倏然飛轉到大殿上空,天女散花般撒下美酒,再打著旋兒落到石地上。“砰!”地一聲脆響,聲音還挺大。
一個碎成幾十瓣的酒杯,亂了舞姬妖嬈多姿的步履,擾了樂師妙漫華美的音律,更是破了君臣同歡、普天同慶的和美。先是幾聲刺耳的尖叫,亂了方寸的舞姬你推我搶地促擁到了一起,些許幾個沒站穩的身子一失衡,摔倒在地,可這一摔不要緊,把群臣嚇得一個機靈,無論多大的酒勁,登時跟澆了一盆冰水似的清醒了,便爭先恐後地往國主身邊跑,嘴上還振振有詞:“護駕!護駕!”
無論如何,複容諾總算能說句話了,緩步走到大殿中央,向國主深施一禮:“兒臣一時沒拿穩酒杯,不想卻闖了如此大禍,驚擾了大家,真是罪該萬死,還請父王降罪。”
大殿靜得令人發慌,複容諾卻不以為然。相反的,他更期待父君能似以往那般,臭罵他一頓,抑或狠踢他幾腳。即使回不到從前,至少,彼此之間能看上一眼,說上幾句話,哪怕這些都毫無意義。
然而,什麼也沒有發生,伽藍國主——他的父君複容誌一臉漠然,冷冷地對一旁的古嶽大祭司說道:“他怎麼來了?”
複容諾胸口泛起一陣莫名的疼,他們之間竟生疏到如此地步,心灰意冷之餘,也懶得再聽古嶽大祭司向父君的解釋,冷笑一聲退出大殿,待他下了長長的玉階,中斷的舞樂之聲重新響起,身後又是一片歡聲笑語。
複容諾回到東宮寢殿,尾隨而來的侍女吉兒,沒再多說什麼,默默地煮上一壺茶,並把大祭司叮囑的安神露放入茶內,待藥與茶融合之後,再端至複容諾麵前,不經意間看到了他扔到一旁的一卷畫,襄陽畫紙、檀香木畫軸,隱隱還散著墨玉軒的水墨的清香。
“這是……”
“沒錯!不過不要問了。”複容諾冷冷地應道。他不想再在此事上多費口舌,父君知不知道已經不重要了。
“殿下沒有呈給主上嗎?這可是殿下您花了幾年時間一筆一墨畫出來的呀,您不是想要親手送給……”
“吉兒!”複容諾痛苦地打斷道:“求你別說了,我不會再畫畫兒了!”
吉兒自知失言,便小心翼翼地退到一旁,將一個小木盒遞到他麵前,不知為何,近一個月來,複容諾總是捧著這個小木盒發呆。
兩人的目光被滿天飛舞的火鳥吸引,那是鄴城火匠為國主五百歲壽辰特別作出的百鳥朝鳳,美侖美幻的風景,將自己所有的苦難暫時拋諸腦後,待煙花變冷,喧囂驟散,死一般的孤獨隨著寂靜襲卷而來,複容諾生出無限感傷,徑自來到禦花園。
黑夜中的色彩自帶幾分神秘,輕輕地打開手中的木盒,五顏六色的星魂石幽光閃爍,卻也隻有九顆,隨手拿出一顆放在掌心,移置胸前,仿佛痛下某種決心般,將星石狠狠朝著黑夜擲去。
星石猶如落入塵世的流星,在烏黑的天際下劃開一縷光,將黑夜切成了兩半,隨著那點餘輝墜落,映出一道黑影,猶如鬼魅般,緊盯著複容諾,片刻之後,黑影慢慢移動,一步一步地朝著複容諾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