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惑是一種境界
人過四十,中國人習慣叫年已不惑。我發覺,到了那條線,就開始留意起生命的意義、行為的價值等現在所謂“終極關懷”之類的問題起來了。並非大多數年已不惑的人都這樣,但這條年齡線上的人中作如是想的比例數總要比青年人中高得多吧。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青年人沒有那樣空餘的時間,去作如此奢侈的思考。青年人非常忙,有許多現實的問題要應付,費神費力。難得一點空暇,不要想辦法猛樂一下嗎?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對青年人來說,最要緊的,是在社會坐標係上確立一個自己的位置。到這些事忙得差不多了,也就發現一隻腳不知不覺地跨過四十的門檻了。
盡管現在法定的青年年齡在不斷地水漲船高,年過四十還不算石骨鐵硬的中年,我自己剛過四十時,心裏感覺也似乎自稱中年有些勉強。但到現在年過半百,我回過頭去看,實在是不承認人到中年還不行。首先是生理上,四十到了體力與精力的頂峰,往後就是下坡路,區別隻是下的速度快慢而已。其次是心理上,你會覺得以往的經曆,成功也好,失敗也好,也就這麼回事了。展望前程,也沒有那麼多的幻想,那麼多的雄心或野心。就像登山已接近峰頂,累得氣喘籲籲的,看得到頂上廟宇隱約露出的一角黃牆,隻求不要太失望而已。動不動就會勾起一段回憶,並且發覺,留在回憶中的美好或值得尋味的片斷,往往不是跳龍門風光之日,卻是入虎穴艱險之時。到這個份上,你就會覺得過去辛辛苦苦做了許多事情,又似乎什麼也沒有做,做的事情好像都是不值得做的,整個就像契訶夫的一篇的題目:《沒意思的故事》。且又知道自己能利用支配的時間不多了,盡管不像《相約星期二》中的教授那樣今天不知道明天,但可預期的將來長度已經難以與已逝的相比了,能不能自覺地利用所剩不多的時間,做一點對己對人有意思些的事呢?什麼是有意思呢?人生價值是在哪一點上確立起來的呢?是各人隻能有各人自己的價值,還是人類有共同的生命價值取向?價值是相比較而有的,如果人類有共同的生命價值觀,那麼,這價值觀又是與哪一異類的價值觀相比較而有的?如果人類沒有共同的價值觀,那麼,人與人之間的價值高低又怎麼相比較?若說個人的價值是自足的,適性自然即逍遙,自得其樂便超脫,用不著相互比較,那麼,不比較又怎麼有價值?得不到他人承認,也就是不能實現的價值算什麼“價值”?等等,等等。
在我發覺自己開始留意“終極關懷”問題的同時,一並發覺此類問題是越問越多的,提出一個,帶出十個。因此,不是大多數年已不惑的人會去做這種濕手粘幹麵粉的事。有時間去鑽這種思想的迷宮,還不如去築築方城。我也想知難而退,但一則,我從事的專業,就是這些搞腦筋事情的幹活。當前,黨和人民需要大作力作,新世紀呼喚大作力作,精品意識寫進了中國作家協會的章程草案之中,如果對生命價值、人生意義、終極關懷這樣對人來說頭等重要的問題敬而遠之,繞道避之,甚至想也不敢去想,還說什麼“大作”、“精品”?說什麼純文學?不是說“文學是人學”嗎?所以,別人可以不想,我不可以不想。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趙丹不是把藝術之途稱為“地獄之門”嗎?領專業作家這份工資,總要使自己心安理得,故而我是沒有回頭路的。其二,我生性把這樣的問題看得最重。把生命的意義看得比生命的實際過程更重,把終極價值看得比現世功利更重。如果能實際擁有對生命價值的證悟,將比能成為一個億萬富翁更讓我感到高興、安心。這是我的個性,違背個性地生活是件痛苦的事,沒有強大的壓力,我何必去自討苦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