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揚州,我會告訴你許多。我將從一組雕花的光輝歲月講起,從壚邊女子如霜的手腕講起,從蘭橈入水的姿態講起,從青石板上馬蹄落下的節奏講起,從夜市燈火與星辰的差別講起,從楊花和雪的關係講起,從二十四橋某一晚淳厚的簫聲講起,從瘦西湖曲折與回旋的角度講起……關於揚州,我會告訴你許多,但我不會告訴你它在東經119度、北緯32度。此刻,我不願意用數字說話,數字這種語言不適合描述揚州這樣的城市。

欣賞詩歌,其實和欣賞球賽的道理是一樣的。如果你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外行,不熟悉雙方球員的背景和特點,不了解球隊的戰鬥曆史,也不懂得比賽規則,那麼即便是頂級的比賽也無法讓你獲得多少樂趣。你對足球的熟悉程度越深,從球賽當中獲得的快感也就越大,這應該是一個顯而易見的道理。

欣賞詩歌,和玩電子遊戲的道理也是一樣:你參與的程度越深,獲得的樂趣也就越大。而要想參與得更深,自然就有必要精通遊戲的各種規則,熟悉遊戲的地圖和所有道具的特點以及使用方法。這應該也是一個顯而易見的道理。

但是,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很多人在欣賞詩歌的時候,卻提出了一個完全相反的主張:擺脫注釋,擺脫一切背景知識,隻憑“最直接的心靈的感悟”,因為“美是不可言說的”。

好吧,即便“美是不可言說的”,但我們不需要在理解詩意的基礎上領會詩歌之美嗎?而理解詩意就需要許多紮實的工作了。況且,美不一定就是不可言說的,隻不過有人願意把它言說出來,而有人作了相反的選擇。這看上去應該屬於生活態度的問題,無論哪種選擇都無可厚非。

美如何可以被言說出來呢?道理其實非常簡單。人體為什麼看起來是順眼的,“大師”們可以說人體是得造化之妙,蘊宇宙之氣,法陰陽,合五行,有神鬼莫測之機,天地包藏之妙,但是,也可以有非常樸素的解釋:因為人體是中軸線對稱的。

於是有人會問,維納斯斷了臂,美在哪裏呢?其實這個雕像在斷臂之後依然是中軸線對稱的,並且給人以更多的發揮想象力的空間,這和詩歌的“歧義空間”正是同樣的道理。我們還可以反過來設想一下:如果斷臂維納斯的雕像隻斷掉了一隻胳膊呢?

道理就是這樣簡單,以前我甚至沒想過這是一個需要解釋的問題。我在《人間詞話講評》序言裏的一段話同樣適用於這裏:文藝理論的一大功能就是把所謂不可言說的東西言說出來。但是,並不是所有人都願意這麼做,也不是所有人都讚成這麼做,甚至有人覺得似懂非懂的朦朦朧朧的感覺才是最好的,這也無可厚非。“禪客相逢唯彈指,此心能有幾人知”,我尊重彈指派的深不可測,但我是講理派。

人們的審美標準並不是一成不變的,舊有的唐詩選本未必適合現在的時代了。《唐詩三百首》是清代的蒙學讀物,《唐詩選》也已經是幾十年前的選本了,帶著那時特有的時代烙印。而我這本書,選講的是一些風格上帶有唯美主義傾向的詩歌,是唐詩中最美麗的那些作品。這樣的選講標準如果放到過去,肯定是要受到批判的。

這本書的初衷,是要做一個古典詩詞的普及讀本,要有一些“暢銷書化”的寫法。我非常認可編輯的要求,也承認這比較符合市場需求。事實上我在以前也寫過這樣的作品,書也頗能為市場接受。但有些事,道理雖然想得明白,卻很難一而再,再而三地放棄自己想要做得更加專業一些的想法。一坐在電腦前邊,總是不自覺地想要寫得更好一些,會拿出一點兒暢銷書市場絕不需要的專業精神。但是,在一個連專家們都不斷跨出專業、犧牲專業精神以投身於轟轟烈烈的玩票事業的時代,我這一點點愚蠢的火花也不知道還會閃爍多久。

這本書,內容上我有時也會用上一些論文的筆法,對一些詩歌史上的疑難問題做出適度的辨析,得出自己的結論,希望這個通俗讀物也能有一點點的學術價值,但在形式上用的是散文的形式,希望讀者能獲得一種輕鬆愉快的閱讀體驗。

希望我做到了。

蘇纓

2009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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