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老師:雪化了以後是什麼?
學生:是春天。
老師:不對,答案是泥水。
最可悲的,不是學生的詩意被扼殺,而是,老師的話,是事實。
大雪下了整整三個月了。
窗外一片銀灰色。
沒有什麼山舞銀蛇,原馳蠟象。那樣的美景,是需要陽光照耀的。
太陽並不時常露臉,隻有那麼一兩天。當氣溫好不容易升高一點時,有一小點雪消融,人們會看到,有一隻無形的手在雪原這畫布上筆走龍蛇,揮毫潑墨。
本應最純潔白淨的雪,化作了最濃的墨。
林進推開門,寒風立刻像錐子一般紮了過來。他吸了一口氣,感覺像是吃了一口沙子。他眯著眼,看了看灰蒙蒙的天。
或許,在有生之年,自己再也看不到藍天,再也看不到滿天繁星了。眼前隻剩下這從小看到大的雪景——無聊頭頂的死寂的灰白色。況且在如此低溫下,想把眼睛睜開都很難。
當年,林進和別人一起,高喊著人定勝天的口號,高高舉起斧頭,砍光興安嶺上一片片的鬆林,得意洋洋地箕坐在大炕上數著手裏的票子。人到中年,他又忽然良心發現,拚命勸阻人們保護環境。他曾對人類的未來下了這樣的斷論:不到百年,溫室效應的加劇會使地球生態徹底崩潰。作為一個半路出家的環境學家,他在學術界本沒有什麼話語權,但他那龐大的數據和精密的計算分析讓人不得不信服。不少島國都做好了遷國的準備,沿海地區也紛紛築起高壩——為了防止海平麵不斷上升,而使得自己最先被海水淹沒。
林進為自己的成就得意了很多年,直到北美的一座超級火山爆發。
其實那座火山本來並不存在,準確的說,是薄弱的地殼突然噴湧出了大量岩漿。
沒人看到具體過程,方圓千裏的生物都沒能活下來。噴發產生的火山灰遮住了天空,紅外遙感衛星隻是記錄了噴發的位置,沒能記錄下那災難的場麵有多震撼。
人們隻知道結果——半個北美生靈塗炭,一大片熱帶雨林化為灰燼,生態係統幾乎再也不能恢複。
林進在那之後測算了一下有關數據,震驚地發現,噴發產生的溫室氣體的量遠超人類自工業革命以來創造的總量。
這無疑是世界末日的信號。
林進直接斷言,不用等百年了,人類已經完了。他在東北老家買了間平房,準備好好享受剩下的時光。
但事實比這更無情。
高溫、洪水、瘟疫,隻持續了兩個月。而現在,林進正在雪地裏,艱難地拔著穿著大厚靴子的老寒腿。
人們自以為是地等待著的酷暑,一下子變成了嚴寒。
火山灰彌漫開來,幾乎遮蔽了大地上每一個角落的陽光。
第五次冰期就這樣來了。
當人們意識到到底發生了什麼,並沒有太失望——原本已經很絕望了,不管是熱是冷,都是滅頂之災。心無希望,何來失望。
雪一直在下。
但指望著這雪把高空的塵埃全部帶下來,不知需要多少年。塵埃最多的地方,在平流層以上。讓雪水變黑的,隻是低層大氣中的一小部分而已。
林進掙紮著坐到了雪橇上。
他忽然看清了前麵的路。好像眼皮還沒被完全凍僵。
人類總是幼稚地做著人定勝天的美夢,總是認為自己很了不起,總是以為自己有足夠的影響力來改變世界。嗬,天大的笑話。
林進回顧往事,自嘲地想,這一輩子不也同樣是一個天大的笑話麼?“人定勝天”的口號自然不切實際,自己的“百年預言”也是自以為是,末日信號的反轉,更是大自然對他,也是對人類莫大的嘲諷。
人說生命的力量在於不順從。
你可以不順從,林進想,但那隻是腳底下螻蟻的掙紮罷了。雪橇上的小旗被風吹得啪啪響,在林進聽起來就像一下一下地抽著自己的臉,一下一下地抽著古往今來所有人的臉。
人類想要生存,就必須在造物麵前彎腰——承認自己的渺小,適應不公的處境,或者說命運。
管不著別人,反正我認了。
這樣想著,林進駕著雪橇,駛上了一條不知道是誰留下的車轍印,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這道軌跡歪歪扭扭的。
林進本想取條直線前進,但轉念又一想,算啦,好好沿著它走吧。
發動機的熱量把雪融化了。
那雪水,依舊是濃濃的墨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