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天麟走出公寓樓時,看見開滿池塘上被風雨吹襲得向一邊傾偃、集簇嫩黃花瓣的野菖蒲,經陽光熏烤像有一層金絨絲鑲嵌瓣角,飽滿而緊實,鮮妍不失清素,直有一種妙不可言之感,看著有心捧寵,卻唯恐它們嬌柔易碎,無辜傷害了一春孕蕾。
幾乎每天一樣,蔣天麟在與塘畔菖蒲一瞬相遇中,漸漸形成了見花喜一天的俗塵雅事。
今天是特別的日子,它是蔣天麟來廣東東莞後,第一次去探望他一個特殊朋友,為此有意準備了一番。他穿了一件像菖蒲花瓣似的襟底六開黃舞衫,頭戴回涼帽,走向屬於他的一輛紅色踏板摩托車。
據他這位特殊朋友自己講,再有一個月時間就能出監獄大門了。原本蔣天麟的內心充滿顧慮,一個發生重大刑事案件、待在獄所裏的朋友,縱使是被人誣陷、做了喪盡天良之事,身後背負數不清的詆毀、嘲笑和各種罵名,想讓人原諒,卻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兒。聽他朋友說――的的確確是被人利誘和陷害的,但警察相信的是鐵證如山的證據,也相信他們一貫秉公執法、破獲大案要案積累的經驗和直覺,哪怕出現冤假錯案,出現令人啼笑皆非的謬誤,也絕不會輕易放過任何一個與現場案情有關的嫌疑人。因此,他的這位朋友,莫名其妙的被警察羈押進了看守所,而且一待就是九個月。
去看守所探人,終歸會有一點做賊心虛、忐忑不安的感覺。蔣天麟抱著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想法,鼓足勇氣走向一幢小磚房。
近幾日,東莞地區氣候反常,連續一周的瓢潑大雨衝刷著天地間每幢房屋、每片牧場和所有莊稼戶的良田。蔣天麟是農民兒子,知道雨季對於農民莊稼地的巨大影響,便在無形中多了一些關注和了解。
他聽人說,一場大雨過後,瓜農的瓜全被雨後潮濕帶來的螻蛄侵害了。螻蛄是什麼?他小時候聽爺爺說,螻蛄會唱歌,隻是它的歌聲讓人不忍“聽”,縱使它學著螽斯、蟋蟀那樣“磨翅而歌”,在土穴中傳出沉悶的咕咕聲,往往隻是東施效顰,並不討巧。於是他想將這件事當作和朋友坐在一起閑聊、漫談的話題。
蔣天麟騎在摩托車上,鬆弛的臂膀嫻熟的控製著油門。既便不戴頭盔,他那向來讓人素然靜畏的冷漠目光也不會向路兩旁多看一眼。
路畔花圃裏新植的海棠樹一叢一窩,新枝嫩葉在風中搖搖曳曳,吸足水份的葉肉全偃向陽光,將人行道劃開鮮明的方向,整整齊齊,成了裝點東莞街市的一道風景。在他眼裏,騎車是一種享受。專注於騎車可以忘記烙印在腦海裏一切不愉快之事,也能讓他放鬆緊張和疲憊感。與此同時,聽聽耳機裏輕音樂樂隊“女子十二樂坊”歌曲,不外乎是一種高雅享受。而他已習慣了蟬蟲和鳥雀在周圍耳鬢廝磨般的熱鬧場景。
蔣天麟什麼也不去想,等再一抬頭,那所監獄浮在眼前。他停車走進去,果不其然,他看見了獄中朋友。
他的朋友來自河南鄭州,在東莞生活了一段時間,對東莞人文環境了如指掌,卻因為一次惡意酗酒、鬥毆造成他人重度傷殘,最終被告上法庭。也許,這樣的事不該發生,可誰能保證一輩子不出一次糗、不踩一回腳底屎呢。說不清,自然有說不清的原故,講事實又苦於嘴短,他這位朋友在稀裏糊塗的酒醉中,踉踉蹌蹌地踏入監獄裏。
見到朋友溫仕華,他好一陣凝視,不僅是由於被溫仕華那頭蓬亂的糙發、滄桑無光的麵顏所震驚,更主要的,是因為五年未見,有一種似曾相識、記憶依稀模糊的褪色感。麵對麵坐了好一會兒,他們才終於有了話題。
“柴箐呢,她沒一起來嗎?”
“我們早分手了。”蔣天麟望著溫仕華,臉上表情刹那凝固之中,還是幹脆地說出了口。
“那真可惜!”溫仕華目光閃現一絲遺憾,他的雙手指頭交錯握在一起,兩個大拇指上下旋動,露出的白皙勻稱的小臂,軟軟地擱在桌上。
“你們不是準備結婚了嗎?”溫仕華忍不住好奇,替蔣天麟尷尬地苦笑一聲,小心翼翼地問道。
“嗯!”蔣天麟有些扭捏和不好意思了,使勁地咽了一下喉嚨,順了順氣息,說:“她父母覺得我孤身一人,彩禮、嫁妝均無法滿足他們的要求……她的父親說,他們需要一筆彩禮用於給柴菁的媽媽治病。她父親還說,”他沒有說下去,因為他覺得沒必要說得那麼詳細。
“你不用說,我全明白了。”
溫仕華輕哼一聲。他回避了一下兩人相視時的機械眼神,故意將桌上一隻水杯遞給蔣天麟。
“仕華,記得五年前我們分開時,你給我的許諾嗎?”蔣天麟問。
“什麼許諾?”溫仕華十分詫異,眸光驟亮,神情激奮,像被人突然打了一針強心劑。
“你對我說,要在五年內打拚一番事業,你說,要成為‘淩雲’企業的第一銷售員。你還說……”
“我記得。”溫仕華咬了咬唇,目光間折射著焦慮和無奈。他的臉孔上不自禁地一陣痙攣,伴隨著內心急促地顫栗。
蔣天麟看著麵前的好友,一個曾令人為之歎服、驚豔的企業銷售專家,如今落得鋃鐺入獄、無人理睬的囧途悲境,怎不讓他由衷唏噓。
五年前,十五歲的蔣天麟和溫仕華相識於鄭州,那時候,隻因各種原因,他們全都從學校輟學,成了人稱“渣子”的一類人,四處浪跡,後來邂逅在一家網絡會所。蔣天麟不同於溫仕華,他剛剛成了一個孤兒,失去大人監護使他很快放任成一匹脫韁的野馬,浪蕩在鄭州街頭。而溫仕華卻擁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他的父親是企業總裁,母親是家庭主婦,作為家中獨生子,他有享受不盡的嗬護。隻是自小在學習上邋裏邋遢、不求上進,導致他初中一畢業,立刻選擇離校。如此,兩人稚氣未脫、天真無邪的少年在偶爾相識後,成了名副其實閨蜜般的好友。
在蔣天麟的印象裏,溫仕華就是一個放蕩不羈、帥氣逼人、不識人間煙火的另類同夥。他擁有典型的肥瘦勻稱、不高略矮臉微胖的廣東人型貌特征,不論站在哪兒,會讓人誤以為是二十出頭,成熟練達且事業有成人士。他不笑自露靨,不語齒留白,臉畔一團粉紅,像三月牡丹秀、晚夏池中荷,不僅女孩見了會動心,就是男伴在一起,也會情不自禁為之傾倒。這還是次要,他那惑亂眾生三寸不爛之舌,無論走到哪,都會成為眾矢之的,讓人瘋狂追迷,從而涉交之廣,人緣之好令人嘖嘖。
但那是五年前的溫仕華,如今,他成了一個被人嘲笑、遭人冷落的廣東囚犯了。
凝視著溫仕華,一個當年混跡社會翩翩俊儒的少年,轉眼已是落魄無依、揮之不去一身腐朽異味的階下囚,令蔣天麟的內心百感交集。
一場相見在兩人沉悶而無語的氣氛裏結束了。蔣天麟裝在肚子裏的話,也不知何故,竟一句未說。他們的談話是短暫的、也是淺薄至極的,唯一使蔣天麟還抱有希望的,是溫仕華再一次的承諾:“好兄弟,等我出來,我去找我爸,讓他幫我開家公司。”回到公寓樓時,在樓下,蔣天麟猛然看見,和他同住一間寓室的同事林涵,帶著他的新任女友方碧天,兩人站在車棚底下,熱情而浪漫無限的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