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今晚,我就不會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了。”
“我覺得我可能已經死了……”
我是做法律谘詢的,在繁華的A市。
這行其實很普遍,街麵上的小律師谘詢公司到處都是,隨著近幾年房地產異軍突起,與之相關的律師事務所更是遍地開花。因為按照行業的規律,隻要一個行業火了,必然帶動周邊行業,房地產也不例外,這個強大的行業支柱催生了無數附帶的行業,法律谘詢算是其中之一。
在此之前,我的小店並沒有多少生意。因為這行並不好幹,門檻低、買賣少,法律看上去高深莫測,其實就像是未經風情的少男看少女,遠看高貴冷豔,一旦追上了神秘全無。
有錢人自己有專門的律師,根本輪不到我們出頭。普通的法律谘詢其實沒多少油水,店麵吃住都要錢,所以日子過得著實一般。但房地產風生水起之後,立馬螳螂產卵一般生出無數專攻房地產的小型法律谘詢公司,每家都超火爆。我的小店也算迎來了春天。
鼎盛時期來我這裏谘詢都得預約,不然我根本沒有時間照顧客人——我甚至為此雇了一位姑娘做助手,芳名琳琳。長得一般、不丟人也不招人,關鍵是人比較實誠、做事細心、口齒伶俐、思維敏捷,咱一小店能雇得起人已經算是不錯了,找個美女招事兒,也伺候不起。
彼時小店時常人來人往,事務繁雜無序,幹什麼的都有。有找我谘詢打官司的、有找我核查合同的,甚至有找我陪他們一起去見中介的,這都正常,現在的社會信任感已經不值錢了,到處被肆無忌憚地踐踏,人們的警惕性倒是大幅度提升,對房地產更是如此。對很多普通百姓來說,這就是一舉定終身的事兒,說不好聽一些,這中間要出了一點紕漏,幾代人的幸福全得搭進去,所以任誰也不敢馬虎,都瞪著牛樣的眼睛恨不得把那合同揉碎了看出花兒來。
但有這麼一位的要求卻讓我覺得怪異,以至於我問了三遍還覺得不可思議。
她居然讓我陪她去看房子。
為什麼我吃驚?很簡單,做我這行的從不和客戶去看房子,那是中介幹的事兒,我們就負責法律谘詢,哪條合適哪條不合適、現在的政策對客戶是否有利、你這種情況是不是需要緩緩再購房或者抓緊時間上趕著買——整天琢磨這個。要說到看房子那可就跨界了。
再說一個搞法律的跟著別人看房子也著實無厘頭,對於走勢、小區物業什麼的我也不懂,去了也沒用。通常貼心一點,我在人家簽合同那天跟著去湊個熱鬧,把買賣合同從頭到尾捋一遍,讓客戶放心。其實市住房買賣合同都是製式合同,我們看不看意義不大,隻是客戶圖個放心、我們圖個生財,皆大歡喜。
不過,眼前這位知書達理的女人不一樣。
之所以說她知書達理是因為她說話細聲慢氣,進門的時候還衝自己身邊那位對著琳琳大呼小叫、滿臉橫肉、脖子上戴著大金鏈子的矮胖子皺了皺眉頭,然後擦擦額角的汗水自動站到一堆客戶的後麵,靜靜地等著。
隔著一群滿臉焦躁的客戶,我仍然一眼看到了她。沒辦法,打扮太惹眼了。上身一件墨綠色的貼身小馬褂,外麵披著一層白紗,下身深色套裙,精致的高跟鞋邊上還有一圈細小的流蘇,低調又雅致。
她並不急於上前來找我,隻是站在遠處默默地等著,這一等居然就是三四個小時。直到中午店裏一個人都沒有時,她才湊上前來,先是看看椅子,然後小心翼翼地坐下,拉拉披肩輕聲對我說:“程先生,你好!我是來谘詢的……”
我抬起頭來的時候,她似乎一下子愣住了,結結巴巴地問了一句:“您是……程功先生?”
肯定是長相嚇著她了,我心知肚明。見過我的都知道,我一米八二的個頭,一臉凶相、麵目冷峻,看著著實不像好人。一般人聽說誰是做法律谘詢的,都以為對方是個白麵書生,彬彬有禮、言語斯文,結果碰上我這麼個冷麵壯漢,有點兒疑惑也是正常的。
所以我絲毫沒有介意的意思,反而笑了笑說:“對,我就是程功。長得有點抱歉,您擔待,不過您放心,我辦事一定包您滿意。”
這下輪到對方不好意思了,連忙解釋說:“不……我不是這意思,我沒見過您,所以……”
我笑笑,抬頭看看對麵牆上的掛鍾,12:15,然後有些疲憊地說:“您……有什麼事情要谘詢?”雖然我肚子餓得咕咕叫,但顧客就是上帝,上帝說話了,我就隻能答應著。
“我請您吃個飯吧。”她利落地從包裏拿出一塊手帕擦擦額頭上的汗,然後迅速放回去。
我抬頭看看有氣無力的空調,條件反射地謝絕:“不用了,好意我心領了,您不用客氣。有什麼事情在這裏說就行了,我們……”我側頭看看正在打電話訂盒飯的琳琳,“有工作餐。”
其實客戶請吃飯也不少見,不過沒辦事前就請吃飯的實在是稀少。比較常見的情況是我們的活兒辦得稱心如意,客戶滿意之餘請我找個地方撮一頓,然後說一些肝膽相照、感人肺腑的話,席間少不了感慨購房或賣房的不易,然後常常不經意間流露出一種充滿虛榮的優越感,多少說點人生哲理,最後大家盡歡而散。
這種情況我一般不去,除非對方人比較實在、百般邀請。實在是為那百八十塊錢再去拍一通馬屁感到累心,就因為這個琳琳還數次調侃說我是個窮命,別人請客都不去。
嘁,老子這叫職業操守,你懂個屁——我常常昂著頭一臉正義地撂一句回去。
對著這樣一張精致美麗的臉,我這麼有職業操守的人更是立馬生出一份責任感。也許臉色過於正義了,對麵那個女人臉上突然飛上了兩坨酒紅,低聲解釋說:“程先生,這裏說話實在是不方便……我有些事情要單獨跟你谘詢一下,比較……嚴重。”
我相信。我晃了晃自己沉重的大腦袋,義正詞嚴地正告自己:你小子想多了,人家根本沒打算請你吃飯,不過是找個地方說話。
必然想多了。因為我看見她的手在微微顫抖,而剛才她拿手帕的時候,手還沒事兒。我心裏明鏡兒似的,自己的長相既算不上吳彥祖那麼帥也和劉德華靠不上邊兒,絕不至於要和我獨處就激動成這德行。
那麼有什麼事情能讓這個女人情緒失控到渾身發抖?
我側身站起來,欠過身子讓出一個可以過人的空當,裏麵一個接待室的單間露了出來。
走進去的時候我回頭看了琳琳一眼,意思是盒飯訂到沒,老子快要餓死了。沒想到正對上這丫頭一雙憤怒的杏眼,看來剛才那個女人的聲音略大,讓這丫頭聽見了,意識到她被排除在談話之外十分不爽。
唉,女人的嫉妒心啊。我俗氣地感慨了一句,甩手走進接待室。
進去才知道,麻煩大了。
等我坐下之後,女人小心地將門關好——關門前還特意露頭看了看外麵。確定這裏沒有人偷聽之後,她才放心地坐下。我心想至於嗎,好像要聊什麼國家機密似的。
“我……叫潘若嵐。”她說出自己的姓名,然後遲疑一下,“我下麵說的話,請您不要生氣。我知道會耽誤您的時間,所以等到人都走光了才來找您。”
我沒有說話,隻是點了點頭。
“其實,我這次來不是為了谘詢法律問題。”她看我臉上沒什麼表情,緊張地呼出一口氣,接著道,“我是來請您去和我一同看看房子。”
我愣了一下,眯著眼睛輕輕拍了一下桌子問:“您說什麼,我和您去看房子?”
“對。”她突然瞪大了眼睛,身子往前麵一探,語調也慢下來,“一起去看看我的房子。”
我被她的樣子嚇了一跳,謹慎地又問:“您的意思是,這棟房子是您的,但既不賣也不買,隻是要我和您一起去看一下是嗎?”
女人點了點頭,從包裏拿出了幾摞錢,輕輕放在桌麵上。我目測了一下,大概是五萬塊。
我一下哆嗦起來。
不是沒見過這麼多錢,是沒這麼輕易見到這麼多錢。這個女人也沒提什麼非分的要求,隻不過讓我跟她去看一下她的房子,這就值五萬塊?
不可能——我竭力裝出老奸巨猾的世故樣,輕輕敲了敲桌子,說:“這麼大一筆錢,您不會隻讓我去看看房子吧?還有什麼其他要求吧?”
“當然有。”她的語氣馬上和剛才的細聲慢氣不一樣了,變得衝動而急切。因為距離近,我甚至能看到她額頭上冒出了細密的汗珠,“你得負責搞清楚我的房子到底怎麼了,還有我到底怎麼了。”
我聽了有些啼笑皆非,這算什麼要求?沉住氣之後,我盡量平靜地問她:“潘女士,您還是沒有說清楚,您找我到底要幹什麼?而且您提出這要求和我業務也沒關係啊,我就算想幫您,也不知道從何下手。”我接著指指牆上的掛鍾,攤攤手說,“要不,您想清楚再來找我?我下午可以第一個和您談。”
“不,就現在談。下午就沒有這樣的機會了,我可以簡單告訴你,不過你得保證你不會拒絕我。”這女人突然變得十分執拗,眼神死死地盯著我,仿佛在和我辯駁著什麼。
送上門的錢為什麼不要,老子幹的是合法生意,掙的是良心錢。
“您說吧。”我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謹慎起見,我沒答應她,打算先聽聽再說。
“我的房子有問題。”她直言不諱地說,停歇了幾秒鍾,又咬了咬嘴唇重重地說,“我覺得房子裏鬧鬼。”
這句話沒有嚇到我。坦白說,我不是第一次碰到這樣神經質的女人了。這行做得久了,總會碰到幾個客戶稱自己住的房子有古怪,或者會發生靈異事件。
可這女人下麵說的一句話讓我在這個悶熱狹窄的房間裏突然一個激靈,似乎剛才所有的熱度都離我而去,隻剩下瞬間被戳入大腦的一束冰淩。
“而且我覺得不隻是這樣——”她的瞳孔突然放大了,抬起一個手指慢慢指著自己姣好的臉龐說,“我覺得自己可能已經死了。”
聽了這話,我差點從椅子上栽下來,手腳頓時變得冰冷。這話什麼意思?坐在我對麵的是個死人?死人會說話?開什麼國際玩笑?
按我平時處變不驚的風格,這樣的天方夜譚我聽到後應該是冷笑一聲。不過我居然從那女人臉上看到了一絲不苟的認真,這讓我感到害怕。她絲毫沒有嚇唬人或惡作劇的意思,就像是在跟我談論一樁買賣一樣鄭重其事,正常得有一絲邪氣。
怕歸怕,絕不能表現出來。我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臉上露出微笑說:“潘女士,您這個玩笑開大了,您生龍活虎地坐在我麵前呢,怎麼說自己已經死了?”
“你當然不會信。”她毫不吃驚地看著我,慢慢收回了自己的指頭,然後將手握緊從桌子上拿了下去,站起身來對我說,“信不信是你的事兒,反正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