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被遺忘的時光(1 / 3)

我出生於一九八二年五月中旬的某一天,具體是哪一天已經沒人記得。我的身份證上顯示是五月十四日,我從心眼裏排斥這個數字組合,這個數字組合的諧音已經很讓人膩歪,後來在書上看到某位大人物剛好是五月十四日自殺的,我更不願接受這個生日了。

我的生日理應被記住,我是我們整個家族的長房長孫,就像我的爺爺和父親一樣,不僅生日被整個家族記得清清楚楚,而且走在村子裏時時受到禮遇。事實是我的生日被無情地忽略了,忽略在了一場鬧劇裏,這鬧劇倒好像是我爺爺強加給我的禮遇,我在出生當天就被他老人家抱出了醫院,偷偷抱回了家。

我上麵有個姐姐,我姐姐的出生致使我們家長房長孫這個位置不再穩固,我爺爺唉聲歎氣地過了近兩年,終於盼來了我。我出生於五月中旬絕對沒錯,因為我們鄉的衛生院裏擠滿了灌胃的婦女,婦女有老有少,老的是婆婆,少的是兒媳。

我們老家那地方每到五月中旬衛生院裏都是那副景象,五月中旬是小麥即將收割的季節,家家戶戶都在做家庭動員,平日裏素不搭腔的兒媳和婆婆無可避免地要在家庭會議上唇槍舌劍,家庭矛盾總在這個時節集中爆發。爆發了矛盾的家庭裏就會有婆婆或兒媳喝點農藥示威,結果隻能用板車拉倒衛生院去灌胃。我們鄉的衛生院據說對灌胃的技術掌握的比較獨到,因此五月中旬的時候往往門庭若市,日夜擠滿了各村拉來的平板車。

有鑒於此,家裏決定將母親送到臨鄉去生產,這個決定無形中增加了我失蹤後大家搜尋的難度,我上麵已經說過,爺爺是將我偷偷抱走的。

因姐姐抑鬱了兩年的爺爺又因我的到來欣喜若狂,他老人家迫不及待地要向鄉鄰展示長房長孫的風采,於是在母親熟睡,其餘人去吃午飯的時間將我抱出了醫院,然後撩開兩條長腿,步行十五華裏回了家。據爺爺後來供述,我在他懷裏顛沛流離期間不曾哭鬧,甚至一覺沒醒,爺爺逢人就要展示長房長孫,無論人家願不願意看我,我更沒有異議的可能。

我的反抗是在到家之後來臨的,因為突如其來的饑餓,我爆發出了雷鳴般的哭聲,我爺爺慌了,經人提醒,他知道我餓了。村裏沒有哺乳期的婦女,他無法為我找到臨時奶媽。老爺子臨危不亂,急匆匆地跑到大隊部買了一袋冰糖,又到村西楊建國家擠了一搪瓷缸子羊奶,然後在他的打鐵爐裏熱了一壺加冰糖的羊奶。我也很給他老人家麵子,將那壺羊奶喝的一滴不剩。

這裏交代一句,我爺爺是個鐵匠。

我的鐵匠爺爺偷偷抱走我的鬧劇上演了近三天,直到從醫院回家的奶奶發現了我,奶奶說我連喝了三天羊奶,身上一股膻味。我爺爺展覽我的工作還沒有結束,全村兩百八十戶人家,三天時間我還隻在爺爺的懷抱裏拜訪了不到兩百家。奶奶和爺爺惡吵一架,抱起我回了醫院,大家都在為找我急的團團轉,爺爺是因為我的出生樂昏了頭,結果竟然是沒人記住我出生的日子,包括我母親在內。

每次想到我生日的事我總覺得不可思議,即便我沒有長房長孫的頭銜,我不那麼重要,一個孩子的降臨對於一個家庭來說總該是件大事。不為了記住孩子的生日,也應該記住這件大事,哪怕我的父母沒有受過思維上的訓練,不知道記住一件事,記住幾個重點要素就好,比如時間、地點、人物。我曾多次試圖循循善誘,以使我的家庭成員們回憶起我的出生日期,但是得到的總是他們急赤白咧的對於我失蹤和大家的忙亂的描述。

我也曾試圖提醒父親,醫院裏總有手術證明或者我的出生證明之類的證據,父親也隻會撓撓頭回應我:“醫院沒給,咱也沒記得要。”那我辦戶口的時候呢,總得要到出生證明,提到戶口我父親終於給我急了,“你還好意思提戶口,你自己不清楚自己的身份?”我自己的身份我自然清楚,我是整個家族的長房長孫,是我爺爺的驕傲所在。但是後來我才明白這隻是我的身份之一,我還有個身份,叫“半口人”。

我出生在一個尷尬的年代,一九八二年三月十三日計劃生育被確立為我國一項基本國策,也就在我出生兩個月之前。中央的要求是一對夫婦隻準生育一個孩子,但是像我這樣踩著國策的餘音出生的人一時間讓很多人犯了難,隊裏不知怎麼給我家分地,村裏不知怎樣安排我上學,鄉裏不知該怎麼給我上戶口。上學畢竟還是幾年之後的事,戶口也可以拖,但是地的事卻不能耽誤。

在我出生之前,我家裏一共七口人,爺爺、奶奶,爸爸、媽媽,三姑、四姑,姐姐。當時地方上的土地政策是一口人分得土地一畝七分,我們家共有土地十二畝,我的出生按理應該多分的一畝七分地,這在當時是值得歡欣鼓舞的大事,理論上比記住我的生日要大得多。但是因為早在我出生前一個月,計劃生育的國策出台,讓我那一畝七分地的希望罩上了一絲陰影,所以全家除了姐姐,人人都在憂慮我的土地問題。其實土地問題才是大家忽略我生日的罪魁禍首,等大家開始叫我“半口人”的時候我才這麼想。

隊裏率先自作主張分給了我半口人的地,也就是八分半。隊長徐抗戰滿懷同情地給父親透露了隻能分給我八分半的消息,我父親歎了口氣,隻能認命。徐抗戰的做法我父親學不來,徐抗戰家和我前後腳出生了個丫頭,那丫頭也是二胎,但是徐抗戰得悉基本國策後積極應對,將二丫頭的戶口落在她姥爺家,應對的代價是,他家的二丫頭得隨她姥爺的姓。我們家絕不能這麼做,因為除了“半口人”,我的身份還是家族裏的長房長孫,我怎麼能隨隨便便隨了姥爺的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