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石雲卿靈機韞玉詩 玉胭脂悲情生死緣(3 / 3)

“不!石公子,你可以選擇,你可以選擇和我們在一起——”

“不!”石雲卿苦澀地笑笑,“我不會背叛我的祖國!作為一個有尊嚴的人,我不可能活在背叛的恥辱中。在我救你的時候,我已經將‘鵝貝雪花龍骨’作為擔保。拿不到珍寶的結果,我也隻能切腹自殺!死對我來說,早已經無所畏懼……”

石雲卿說到這裏,臉色忽然變得煞白,用手緊緊捂住肚子。玉胭脂知道是毒性發作了,忍不住上前扶住他失聲叫道:“石公子!”

石雲卿額上已經滲出豆大的汗珠,他忍痛淡淡一笑說:“玉姑娘!你不可以離我這麼近!我即使身中劇毒,殺你也隻需抬一抬手。”玉胭脂輕輕挽住石雲卿搖頭哭道:“你救過我兩次,我的命本來就是你給的。你如果要我的命,我也願意還你去!”石雲卿聽了這話,歎道:“你為了‘鵝貝雪花龍骨’給我下毒,卻毫不顧惜自己的性命,你為了什麼?”玉胭脂含淚說:“我的性命是我自己的,‘鵝貝雪花龍骨’卻是國家的。我可以不要自己的命,卻不能有負我的國家。請原諒我!石公子,我真的不願意這樣去害你,這輩子我永遠欠著你,……你,後悔救我了嗎?”

石雲卿含情脈脈對玉胭脂說:“不,我不後悔。如果我們之中隻能有一個活著,我也希望是你……我已經不能行動了!離我再近點,讓我能夠嗅到你身上的清香,我多想變成風,來來去去,無影無蹤,永遠在你身邊陪伴你!”

玉胭脂走上前,輕輕地把石雲卿的頭放在胳膊上。石雲卿很安靜,像戀母的嬰孩躺在母親懷裏一樣知足。石雲卿說:“我是個孤兒,無親無故,嚐盡了人間的孤獨滋味。我死以後,請把我埋在玉峰山下,讓我和你們的國寶睡在一起。請不要嫌棄我,經常去看看我,我生前不能和你們做朋友,死後也真誠希望能成為你們的朋友……”

玉胭脂泣不成聲說:“不會的!我一直當你是我很好的朋友。”石雲卿喘著氣說:“我衣襟裏麵有一顆解藥,能解閔采臣身上的毒。替我說聲抱歉……”

“別說了,石公子,我們一直把你當朋友的,即使現在……”玉胭脂哽咽著說。

“真的嗎?認識你們真好!……”石雲卿的臉色露出安詳的笑容,眼光卻漸漸散開了。玉胭脂哭道:“你怎麼樣了?石公子?”

石雲卿微笑著,他的聲音已經輕得像是喃喃自語:“我感覺好輕好輕,像是枕在粉色的雲霞上麵,很軟很舒服。我看見一個穿粉色衣裳的霓裳仙子,對我盈盈含笑,拉著我的手,陪著我……”

石雲卿嘴角上揚,臉上露出幸福的神情,頭一歪,眼睛慢慢閉上了,悠悠然一處魂魄漸漸散去。玉胭脂痛哭了一聲“石公子!”,淚如雨下。閔采臣等人過來,默默立了很久,歎息說:“他是一位非常可敬的對手!如果有來生,就做我們的朋友吧。”

閔采臣將石雲卿的死訊傳給殷震賢。殷震賢心裏大痛,說道:“石雲卿雖說是我們的對手,可是他風流高標,人才迥異,況且對玉胭脂有救命之恩,是個重情重義的人。死在異國他鄉,我也不能不送他一程。”於是很快返回昆山,和眾人一起,按照昆山喪禮之俗為石雲卿隆重辦了喪事,並且遵照他遺言將石雲卿送到玉峰山下。殷震賢想起石雲卿平日風骨,忍不住對著墳塋痛哭了一場。眾人也都哀憫歎息不止。

這時馬仲麟的部隊乘勝躍進,將孫傳芳的部隊趕到了浙江一帶,完全控製了上海。馬仲麟殺人劫財的出身,又不約束手下,任由部隊在上海城裏作威作福,每日裏抓捕孫傳芳舊部來不及逃走的親宦貴族,綁架勒索富豪巨商,耀武揚威,氣焰囂張。茂仲景得了馬仲麟這個仗勢,很快被認命為上海督辦處警備司令部副次長,每日跟著陸順開著吉普車維持治安。威風八麵,大肆炫耀。這天晚上,馬仲麟安排舊部大擺筵席,邀約上海灘有名的商會巨頭都到他那裏赴宴,強迫他們捐助些軍費給養。馬仲麟嫌酒筵過於冷清,特地讓人開出一張單子,將上海灘皮黃、京班、越劇、昆班名伶全部列席進去,到酒筵上麵唱堂會助興。上海昆班隻有三雅園一所,馮憐憐亦在堂會名單之列。

裴遷看見堂會名單上有馮憐憐,嚇得膽戰心驚,對來人說:“馮姑娘的脾氣上海灘都是知道的,從來不出三雅園唱戲,更不唱堂會。煩勞回稟大帥一聲,多多擔待!好歹換個角可行!”來人鄙夷不屑斷喝道:“大帥一言九鼎,叫誰唱誰唱!還管你馮姑娘脾氣不脾氣?一個戲子拿什麼架子?莫說不來,就是稍微遲些,大帥震怒,繩捆索綁,打斷了腿都是輕的!還敢說什麼脾氣?”

裴遷自知此事非同小可,過來對馮憐憐說:“馮姑娘,這個馬大帥比土匪強盜都要霸道些!我看這一關是躲不過去了!姑娘的脾氣我也知道,如今之計,姑娘趕快收拾一些行李逃走了吧。這兵荒馬亂的,戲班子也活不成,我們暫且就散了夥,等過些日子再尋思生計吧。”

馮憐憐說道:“三雅園也幾百年了,怎麼能在我們手裏這就散了?我們以前也不是沒有遇到這樣的事情,盛王爺那麼大威勢又怎麼樣了?我說不唱就不唱,他們縱然勢大,又能拿我們唱戲的如何?況且我自小就生在三雅園,如今無親無故卻到哪裏?縱然死,我也和三雅園死在一道兒。”說完自己去練功,對這樣的事情毫不介意。裴遷眼見如此,心裏忐忑不安,也不知如何是好。

偏偏馬仲麟晚上聽戲,鑼鼓鏗鏘,錦繡滿堂,喧喧然就有一種“百官朝賀、四方獻樂”的感覺,醺醺然似做了聖朝的皇帝。照著戲單一個個聽下去,看那些出色的伶人各逞其才,鼓吹獻媚,心裏非常高興。猛地聽說有一個戲子沒來,拍案大怒說:“什麼樣的戲子,敢把馬王爺的話當耳畔風?憑他什麼樣理由,立即給我捆來綁來,讓他知道馬王爺的厲害!”常言說:“將如虎狼士如豺。”這幫人都是殺人害命的出身,哪有半點斯文?當下闖進三雅園,將已經睡下、衣衫發髻不整的馮憐憐繩捆索綁押到宴會上來。馬仲麟正想給商會的巨子們做一做威風,高高坐在廳堂上麵,叫人先將馮憐憐捆在宴會廳的柱子上麵,說:“大家看戲正看得熱鬧,先不要掃了興。捆她在那裏,有了閑功夫再收拾她!”

於是宴樂開始,鑼鼓笙管嘁嘁喳喳鏗鏗鏘鏘鬧作一團。可憐馮憐憐清高孤傲目下無塵的女孩子,被人如此侮辱,氣得渾身哆嗦,恨不能拿刀抹了脖子。宴會鬧到入夜才罷,馬仲麟喝得醉醺醺倒忘了此事。身邊有客人提醒說:“馮姑娘是上海灘有名的昆角,脾氣是孤傲些,可是才藝是最好的。大帥氣也出了,就放了她吧。回頭鬧出事來,大帥的名聲也不好。”馬仲麟這才想起柱子上還綁著一個戲子,走近來瞧瞧,隻見冰肌雪膚一個美人,身如弱柳,姿似嫦娥。馬仲麟驚訝道:“還不曾見過這樣的美人!”客人勸阻說:“馮姑娘是上海灘第一名旦,大帥初來上海,還需顧念民眾之心。不如大人大量,放了她,也能獲取一點好名聲。”馬仲麟乘醉笑道:“我有十萬勁旅,走到哪裏就是好名聲。才不要你們假文酸儒拿捏作態,都給我下去吧。”此時血氣正旺,加上酒意得意,渾身獸性正急於發作。於是喝退眾人,親自將馮憐憐解開繩索,一把攬在懷裏抱到房間來。馮憐憐又嘶又咬拚命反抗,抓得馬仲麟一臉是血。馬仲麟大怒,將憐憐壓倒在床上連打了幾個耳光,直打得粉臉紅腫,人事不醒,才將棕熊一般肥碩粗壯的身體壓了上去,好一陣猿嘯獅吟,氣喘籲籲,將天仙一般嬌嫩的人材摧殘得花朵揉碎,殘葉凋零。馬仲麟一直發泄到獸性耗盡,酒勁泛起,才呼嚕嚕倒床大睡而去。天明時分,馮憐憐方才漸漸蘇醒過來,衣衫被扯得稀爛,身體盡汙。馮憐憐淒慘無比,哭道:“如今這樣子,就是死了也無法見人。”推開窗戶,見外麵正是一帶河水。馮憐憐用腰帶死死紮了衣服,以頭發覆麵,俯身跳了下去。可憐一代名伶紅顏,清高絕世,一旦遭辱誓不再生。當下香魂四散,孤魄飄遊,做了個含恨的甄宓,枉死的綠珠。這驚世不白之冤,悠悠蒼天,曷有天理?有詩為馮憐憐歎曰:

玉斛千金淡功名,萬般妝色去媚容。曾作帝妃盤上舞,回眸鶴去樓已空。

洛水悠悠恨重重,遙聞江上有琴聲。已知黃土又埋玉,何人還唱雨霖鈴?

可憐馮憐憐,以曲為生,以曲為樂,內秉音色才藝之氣,外有美貌窈窕之容。更兼清高絕塵,真真為高雅昆曲之化身也。誰想擁有懷珠縕玉之才,與世無爭,依舊不能容於世。馮憐憐死後,南璧之名自此而喪,後世再無能得其一二者。其真昆曲之悲乎?惜哉!哀哉!真是“白雲千載空悠悠!”

又有詩歎道:

鳳去台空聲斷絕,白雪陽春今消歇。後世倘有懷南璧,惟有寒江吊明月。

馬仲麟呼呼大睡睡到天亮,聽見外麵吵嚷,才知道馮憐憐投河死了。馬仲麟大罵道:“真是晦氣!這個不曉事的下賤戲子!竟敢觸我的黴頭!”吩咐人將馮憐憐的屍體拖上來鞭屍。眾人勸道:“這樣傳出去,對大帥聲名已經不好了,不如息事寧人。”馬仲麟想想初到上海,還是要息事寧人。這才吩咐將馮憐憐的屍體送回三雅園,還要三雅園出些銀子,請跳大神的過來祛除晦氣。

裴遷見馮憐憐被強寇拉走,知道不好,連忙去找殷震賢,不想殷震賢因為石雲卿的喪事剛好回昆山去了。裴遷搓著兩隻手,誠惶誠恐在大帥府外麵打聽消息,先是聽說被綁起來了,已後再無消息,隻好回來了。誰想第二天早上,馮憐憐的屍體竟然被送回來了。裴遷嚇得魂飛魄散,呼天搶地,如何喚得回來?對方還要敲詐銀子,裴遷沒法,隻好將積攢下來的銀子拿出許多應付,來人才罵罵咧咧走了。

裴遷自小看著馮憐憐長大,雖說脾性冷僻些,可是那才情,那般技藝,都是天生地長數一無二的好苗子,竟然一夕之間被這強盜摧殘致死。裴遷如同倒了擎天之柱,嘶聲喊著“我的角呀!你今天一去,我們三雅園就完了!昆班就完了!我的要了命的角呀!”哭得聲音慘淒,四壁蒼涼。班子裏的人勸告說:“如今哭也沒用,還是趁早給馮姑娘辦喪事吧。”

裴遷派人請茶房來給馮憐憐辦喪事。三雅園的觀眾裏麵有很多迷馮憐憐的,聽到死訊都哀歎不已,悄悄來送挽聯,也有送銀子的。停了三天靈,到了出殯前的這個晚上,三雅園裏的人眾都困乏歇去了,隻剩裴遷一個人守著。忽然聽得嗚嗚咽咽的哭聲,一個人畏畏縮縮跪倒在裴遷麵前。裴遷一看,原來是多日不見的俞文珺。俞文珺自從三雅園對決那次被馮憐憐嗬斥之後就沒有了蹤影,如今不知在哪裏混得寒酸單薄,聽說馮憐憐的死訊,乘了夜半無人前來哭訴一場。裴遷看見俞文珺,歎息說:“馮姑娘的性情,就是活著也不肯受你這一拜,如今死了,我想她也不會想見你。你就磕個頭走吧。”

俞文珺點點頭,上前對著靈柩磕了三個頭,燒了一些紙錢,掩著麵哭著走了。裴遷想到:“可憐馮憐憐這孩子,無親無故,死得又這般淒慘。明天要出殯了,眼前連個知己知心的人都沒有,好不令人心酸!這算是什麼世道?這不是盛王爺的時代了!”忽然想起一事,於是瞞著眾人,悄悄將盛王爺當初送給馮憐憐的金銀頭麵,連同那個純金打製的鈿合金釵,放在馮憐憐棺木裏,禱告道:“馮姑娘!你一生無所好,隻好唱戲。如今走了,沒有什麼可以帶走的,就是這金銀做的頭麵,在這世上誰也沒有,也是天下唯一的,就給你帶走吧!你生前用過的戲服多給你帶走幾件,你到了那邊,愛唱戲,就高高興興唱幾回。這麼好的頭麵!也是你的風光!”於是忍不住又哭了一回。到了第二天出殯,裴遷親自主持喪禮,一直送到墓地,看著安葬了馮憐憐,才丟魂喪魄回來。

誰想馬仲麟並不肯罷休,一直大罵馮憐憐晦氣,不知好歹。茂仲景趁機進言說:“大帥何必如此震怒,還是要三雅園來給大帥助興才對。三雅園還有個名伶叫玉胭脂,花姿月貌,論才藝也不在馮憐憐之下。據說還是徐樹錚的幹女兒。何不叫她來代替馮憐憐給大帥獻藝取樂,掃掃晦氣?”馬仲麟一聽是徐樹錚的幹女兒,驚駭道:“前些日子有人替徐樹錚報仇,闖入我府第連殺我幾個衛士,險些要了我的命。如今怎麼又冒出來一個徐樹錚的幹女兒來?”茂仲景說:“不過是一個戲子,大帥何必忌諱?徐樹錚何等人物,還不是一樣死在大帥手下?”馬仲麟點頭說:“是!一個戲子而已,就讓她來給大帥唱堂會,我倒是想瞧一瞧徐樹錚的幹女兒是什麼樣?才貌好點的,我照樣隻收不拒!”於是派人到三雅園,口口聲聲索取玉胭脂。裴遷擔心玉胭脂不知這邊情景回來遭到毒手,想方設法叮囑一個買菜做飯的廚子,叫他想辦法給玉胭脂帶信,千叮萬囑她不要回三雅園來。那廚子平素都知道玉胭脂為人親切周到,都肯為她賣力,所以拿了裴遷的信,一路奔昆山,來尋找玉胭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