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玉胭脂曲會出絕招 牧芷蘭飛彩救優伶(2 / 3)

那女人毫不畏怯,坦然站了出來,冷冷一笑說:“按照我們昆班的規矩,花旦不僅要有唱功,還要有做功。所謂‘唱念做打’。馮姑娘的唱功是絕了,形神出色,我也佩服。可是要論做功,未必當得起這個第一。”

玉胭脂接話道:“敢要討教這位姑娘,既然你認為馮姑娘的做功當不起這個第一,可否領教一二?如今正逢中秋曲會,有諸多懂行的曲友在座,正好做個評判。”

那女子說:“這有何難?我就為大家獻醜,來一段做功,也好請盛王爺和各位曲友做個評判,分出上下。”

一位曲友開口說:“年年中秋曲會,都會來一些不知名的高手。一來參會,二來獻藝。既然這位姑娘能說出這話,想必也是一位行家裏手,就請這位姑娘給我們來一段折子,我們大家共賞一番。”

盛王爺說:“好!我就來看看,還有什麼人這麼不知天高地厚?你上來!”

隨著盛王爺一聲喚,台下走出來一個窈窕女子,月華之下披了一層白紗,舉步輕盈,恍若淩波洛神,霓裳仙子。眾人都叫好,盛王爺也暗自折服。茂仲景看這身影有些熟悉,恍似徐英若,卻又看不分明。隻見那女子輕輕施禮,然後請絲弦,助輕笛,演了一出《西園記》。這女子做功果然不同尋常,舉止惟妙惟肖,身段優美如畫。縱使唱功,也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一唱三歎之處,別有一種舒適自如。眾人都點頭折服,台下有精通曲子的說:“這是昆曲的磨功。昆山腔又叫水磨調,馮憐憐水調最佳,而這位姑娘的磨調卻是出眾的。”

茂仲景聽得如癡如醉,眼睛死死盯著那女子,越看越覺得像徐英若。這時身邊有人提醒說:得趕快讓殷震賢出場,好歹這麼一弄,已經又多了三折戲的功夫了!

眾人又喊“喬醋”,徐英若方謝幕,姍姍下台,手裏已然捏了一把汗。進了後台,見玉胭脂微笑點頭。殷震賢氣喘未定、大汗淋漓,已經趕到後台去換衣服了。

這時馮憐憐穿過後台往裏麵走,玉胭脂看到,輕輕拉住說:“馮妹妹,我們也是逢場作戲,妹妹千萬別往心裏去。”

馮憐憐冷笑說:“你這話說得奇怪。我唱我的戲,是好是歹也懶得聽人閑話,也不管什麼第一第二的?又跟誰計較?”說著自顧自走了。徐英若說:“她怎麼這般小性?”玉胭脂笑著說:“她就是這樣性情,從不關注別人的。如此豈不更好些。”

這時殷震賢已然上場,素麵白衫,姍然而出。原來扮的是貌美潘安,風流峻潔,眾人驚倒。藤下等人見了思忖道:“果然是殷震賢沒錯。如此這般,那些國寶卻在誰手裏?”卻不料偷梁換柱,被玉胭脂等人一場曲會給瞞了過去。

當下跟蹤左宇飛的人空手而回,茂仲景這邊也一無所獲。藤下一郎憤怒說:“這批珍寶一定就在左宇飛手裏,定是被他們騙過了!你們實在是愚蠢之極!”

這時有日本興亞院的信使來傳信,藤下一郎等未及迎接,信使已然傲然到了大廳之外。藤下一郎恭恭敬敬參拜,那信使冷笑道:“堂堂一個青龍會的頭領,手下有那麼多高手供你驅使,竟然先被燒了鴉片,而珍寶的影子都沒有摸到!不知你是怎麼做工作的?”

藤下一郎恐懼道:“屬下知罪,請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擒拿凶犯,將功折罪。”信使道:“興亞院大人對你的行徑非常不滿。首先,一個堂堂的大日本帝國,竟然販賣煙土,名聲太不好了!你將煙土生意交給中國人自己做,你躲在後麵就行了,不要讓中國人知道是日本人在販賣煙土。其次,關於‘鵝貝雪花龍骨’的事情,興亞院已經派出了頂尖的高手,代號叫‘風’。必要的時候,他會聯係你做他的助手。你們要全麵配合!”

藤下一郎驚懼道:“是。”

信使道:“我們日本馬上要和德國開戰!北洋政府是中立國,最好不要惹怒他們。在此期間,你好好準備醫療物資和戰備武器,支援我們即將打響的偉大戰爭。明白嗎?”

藤下一郎鞠躬道:“是!”

過了有半月,左宇飛飄然而回。眾人問他哪裏去了,左宇飛笑道:“忽左忽右,忽東忽西,最後到武夷山中度過幾天歲月,然後甩掉那些耳目尾巴,自己回來了。”眾人都笑了。

左宇飛問這邊的情況怎麼樣,眾人就告訴他如何瞞天過海,如何偷梁換柱,將殷震賢換出來,瞞過眾人耳目一節。而‘盛王爺強勢點戲’、‘徐英若仗技出頭’等等環節,皆是出於玉胭脂籌劃和妙計。左宇飛不由折服再三,對玉胭脂說道:“姑娘能夠想出這樣的妙計,真是女中諸葛了!”玉胭脂指著徐英若笑著說:“所有這些,還不都是因為我們這裏還藏了一個寶,小生戲唱得好,又會磨腔,壓得住陣腳的。否則怎能蒙混過關?”

左宇飛大為驚奇,歎道:“想不到你們竟然用‘中秋曲會’這樣一個幌子,做了這麼大一筆買賣,真是匪夷所思。”

玉胭脂忽然想起來說:“說來也巧。你到武夷山去,偏偏在武夷山那邊來了一個演小生的伶官,叫俞文珺。這小生長得眉清目秀,唇紅齒白,如同女孩兒一般,是個天生的小生料子。這兩天到三雅園裏來了。裴班主蠻歡喜,馮姑娘看上去也蠻喜歡的。”

閔采臣問:“怎麼忽然從南邊跑到這裏來了?有沒有什麼說處?”

玉胭脂說:“這小生倒說得清楚。他原來是在一家有權有勢的王爺家班裏唱戲,也是梨園世家,從小開始學了幾百出戲,身段唱功樣樣是好的,在王爺府很受寵愛。隻是那個王爺性情暴虐,又有些斷袖的癖好,看俞文珺生得粉嫩俊俏,所以當作男寵來養。俞文珺受那王爺百般蹂躪,不堪其辱,所以乘機逃出來的。”

閔采臣歎道:“如果這樣,被那王爺知道,恐怕要惹出一場禍事。”

徐英若問道:“這又有什麼?他一個遠在福建的王爺,難道還管得了上海灘?況且現在的三雅園有盛王爺在那裏撐著,還怕他一個遠不著邊的王爺不成?”

閔采臣說:“你有所不知,咱們戲班有戲班的規矩。他是戲班挑梁子的人,如今跳班,就犯了‘梨園公會’的規矩。人家真來找事,恐怕盛王爺也講不過這個理去!”

徐英若笑道:“你說的也奇了!他那般欺辱人家一個伶人,還不準人家跑不成?況且天南海北,他未必找得到上海來。”

閔采臣說:“如今也隻能這樣想了。畢竟福建山深路遠,未必真的來了!但願無事則好。”

這邊盼著無事,那邊卻事事緊逼。原來福建那位王爺一直居住在偏僻之所,雖說山深路遠,卻自以為一方神聖,手眼通天,早就霸氣慣了,自己最寵愛的一個戲子跑了,心裏又氣又急,吃飯睡覺都沒有味道,想俞文珺那樣的小生,不但膚白貌美,而且一身才藝,從哪裏能找到另一個?於是派人四處尋找。那些人找了幾個月,竟然找到了上海,也探知在三雅園班底,於是回去稟告。王爺大喜,派了一幹人前來索拿。裴班主知道昆班的規矩,欲要放出人,明明知道是往火坑裏推;要是不放人,又說不過這個理。無奈隻好又來找閔采臣和殷震賢,請他們出麵化解。

閔采臣與那般人說了半日,那班人說福建方言,蠻拗難解,但是態度卻極端頑固堅硬,臉色鐵青憤恨,什麼都不要,隻說要立刻帶人走。倘若不肯,就找梨園公會理論。閔、殷都是蘇州梨園公會的人,知道其中的規矩,自知理虧。但要放人,看這樣情形,人被送回去不是暴打慘死就是屈辱受苦,於心何忍?雙方僵持不下,那些人果然把上海梨園公會的執事們找過來,要論個公理。一位執事說:“這種事情,我們不能偏袒任何一方。按道理這個俞文珺跳班要返回。不過咱們梨園公會還有個規定:如果你三雅園的戲碼子要比福建那邊的戲碼子硬,那麼俞文珺跳班就認了。不過要比什麼戲碼子,要福建那邊來定。”

福建那邊人嘿嘿冷笑,說:“那好!比戲碼子我們也不怕的。我們福建的昆班擅長的是‘飛彩’之術,倘若三雅園的‘飛彩’之術勝過我們,我們就認栽好了!”上海“梨園公會”管事的人說:“那好!現在中秋剛過,九月十五為期,如果三雅園的‘飛彩’之術能勝過福建昆班,那麼人就留下。倘若不能,那就隻能公斷,把人還回去。”

福建那邊得了這訊息,回去準備了。這邊裴班主愁眉苦臉說:“咱們蘇州上海的昆班,自來重文戲,這種‘飛彩’之術我早先是聽說的,可是早已失傳,如何能勝過福建呢?那邊地處偏遠,所以還保留許多昆班的絕技。這可如何是好?”

殷震賢說:“‘飛彩’之術,我聽說最為著名的有兩個人,一個是河北的董子平,可惜不知此人的去向,而且路途遙遠難以探訪;還有一個人是浙江紹興的牧雲秋,牧雲秋‘飛彩’之術甚高,據說他還有兩個徒弟,不知技藝如何?我等隻能去探訪他,倘若他肯出手相助,也許還有希望。”

閔采臣說:“這是我們唯一的希望。我們還要回昆山辦事,這件事情就交給你好了!”

徐英若說:“我和賢哥哥一起去,也好有個照應。”

閔采臣說:“如此甚好。你們仔細探訪,倘若牧先生肯過來助我們一臂之力,就有希望了!”

殷震賢帶著徐英若第二天一早動身,趕往浙江紹興。一路走訪問詢,來到一座大山裏。原來牧雲秋晚年退隱不出,一直就住在深山裏麵。兩人費勁千辛萬苦,方找到一個茅屋房子,扣扣門,沒有人應。

徐英若說:“要不我們推門進去看看。”

殷震賢說:“這樣不好。我們還是在這裏等待片刻。”說話期間,聽得鶯鶯燕燕有歌聲,一個滿頭戴花的小姑娘唱著歌走過來。看見兩個人在門口那邊站著,好奇地盯著他們看。

殷震賢說:“小妹妹,這是牧雲秋老先生的家嗎?你認識牧雲秋老先生嗎?”

小姑娘用紹興的方言,清清脆脆說了聲:“牧雲秋是我爹!”

徐英若高興地說:“你爹在家嗎?我們是從上海來的,找他有事。”

小姑娘看看徐英若說:“姐姐好漂亮!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漂亮的姐姐!”

徐英若拉住小姑娘的手說:“好妹妹,你也很漂亮。你叫什麼名字?”

小姑娘回答說:“我叫牧芷蘭。”

徐英若看看牧芷蘭,不過十五六歲的樣子,清新淡雅,淳樸可愛。徐英若說:“你爹在家嗎?我們找他有事。”

牧芷蘭看看兩位說:“他不在家,他在山林裏。”

徐英若說:“那能不能麻煩芷蘭妹妹帶我們去,我們有急事要找他。”

牧芷蘭看看徐英若,點點頭。然後帶著兩位順著她過來的山路往前麵走,曲曲折折走了有幾百米,到了一個竹林裏麵。又往前麵走了三四十米,牧芷蘭說:“爹啊,娘啊,哥哥姐姐來看你!”

殷震賢、徐英若往前麵一看,前麵一座墓碑,上麵寫著師傅牧雲秋幾個大字。

牧芷蘭說:“我娘早就死了。我爹很傷心,剛開始他還帶著班子出去演出,後來他就退隱在山林,天天和我娘作伴,說話。去年冬天,他忽然就死了。我爹的兩個徒弟把他埋在這裏了。我每天都要來這裏,和爹娘說說話,因為這個世上隻有我自己了。”

殷震賢說:“小妹妹,你不要傷心。你爹娘在九泉之下,也希望你能開開心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