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沒有哭,也沒有多大悲傷,就父親這樣的離去來往,於她已習慣了,就她忙碌的心中,還不曾意識到這次與從前有什麼不同。
但父親卻自感與往常不同,以往他都是以自己根本不會離去而堅持,而這次,他卻感大限已到。見到肖伯母就兩眼傷心淚流。肖伯母一進病房就大呼:“章藍……”也兩眼傷心淚流起來。姐們見著也是傷心淚流。
更有新嫁不久的鹿女,躲到屋外哭。就她心中多麼想照顧父親的,因為父親住院後,大姐曾叫她來照顧父親幾天。由著陸仔不放心,未能容許。陸仔的家人說:“鹿女已懷孕了,不方便,自己還要人照顧,怎照顧得了病人?”鹿女新婚,也舍不得離開陸仔。但就鹿女心中的無奈,誰懂得?她隻在心中悲呼:“難怪父親總是想生男的,鄉裏真是生女不如男啊,誰叫我是個女兒家呢?”
肖伯母在醫院照顧了父親一月之久。父親說肖伯母不僅是鄰居,更是戰友。這些年來,他們兩家相依為命的走到了今天。就肖伯母一生,依傍父母親的時候也多,那些她不生小孩被肖家歧視的歲月,包括以後肖立紅去參軍,雲哥結婚,等家庭重要事務,父親都有參與。就父親在雲哥心中的地位,也勝過肖伯父。
肖伯母招呼了一個月,母親田間的活也幹得差不多了,就去看望父親。父親的病情已經有所好轉,將要出院。父親回家後,就病休了,沒有再去學校。
大姐夫因著肖伯母照顧父親一事耿耿於懷:“是否父親年輕時與肖伯母有過什麼?看看肖伯母望著父親哭的那個樣子,就如一對生死戀人,而我們的母親,倒並不那麼傷心,也不來照顧父親?”
或母親的傷心隻在內心,那比外邊的更痛。這也是母親悶鼓佬的一個特色。也因母親從來就不是那種大喜大悲的人物。從來父親病了,都是別人照顧著,母親或也很想去照顧他的,隻是家裏脫不了身。就她那幾十畝田地,七八個孩子,雖然成家了二三個,但還有那些小的,誰來管呢?這種無奈的現實……
但從此肖伯母確在我們姐妹心中,不那麼合適起來。我們一致認為肖伯母不應該照顧父親那麼久,而母親隻是去看望幾天。但這是母親與肖伯母甚至祖母包括父親一起的決定,母親也並未覺得有多麼不合適,我們還有什麼好說,隻要父親好了,就是好的。就那個時代的人與人之間的情意,遠非我們這些晚輩所能理解。
父親出院後,似乎老了十歲。臉浮腫著,血壓還是降不下來。但父親精神還好,抽屜裏藏著如何延年益壽,健身之道的書,還有些中草藥的書。父親是想雙管齊下,治好自己的病。就父親心中,他還想活,並不想死。
父親出院第二天,鹿女挺著大肚皮與堂弟建那未過門的媳婦子楊梅一起來看望父親。堂弟建不久也將大婚了。楊梅是陸仔的鄰居,成為堂弟建的媳婦子並不希奇。
父親見鹿女回來了,還帶著堂弟媳婦楊梅,非常高興。一下子從床上爬了起來。直對她們講了許多怎樣做人媳做人妻的事。鹿女也向父親吐露了她的居家煩惱,無非是些家庭瑣事。父親聽了,不以為然的對她說:“我說嘛,治得好一個小家,便治得好一個大家,治得一個大家,就治得好一個國家,處理好這些關係也是門藝術。不要以為治一個家很容易,不要老是懷才不遇,這也是體現你才幹的地方。天生我才必有用,你是棟梁,便在何處都棟梁……”
聽到父親的這番話,鹿女心裏特別高興,仿佛那一方的困境突然海闊天空。父親的話真是說到那時鹿女的心裏去了。父親還說,女人最難做的就是得饒人處且饒人,息事寧人,善良本分,他進一步,你退一步……更不要給自己的男人扇枕頭風,鬧得家裏不和。這是一個優秀媳婦的最起碼的品質,這種女人的家庭,才可和睦生財……就這點,你母親是這世間做得最好的……
或因有女初嫁的擔憂,叫父親生平第一次跟鹿女講了那麼多。那天陽光真好,父親與鹿女在房間說話,陽光便從窗戶縫裏射進了房屋,父親躺在床上也曬得到。似乎很久以來,父女間的疏遠與隔膜就此打開,裏麵竟是絨絨的,開闊亮堂的,一汪無盡的父愛。隻是我們都不知父親對鹿女講的那些話,會是父親留下的最終遺言。這生平第一次的父女默契,竟是我們姐妹人生中的絕唱。
父親總覺得勞累,說著說著,竟然睡著了,嘴角掉了一線長長的口鹹,臉上掛著平靜的微笑。望著父親嘴角邊掉下那絲長長的口鹹,鹿女強忍著淚水走出了父親的房間。這是她看到父親那樣歡快著的最後一眼。
鹿女與楊梅看望父親的季候,是冬月,堂弟建的大婚日期是冬月初八。堂弟建的婚事也是父親一手操辦的。望著自家的長子接媳婦,就將兒孫滿堂,父親不知有高興,幾乎忘記了自己的病。
二嬸子還要鹿女給她家寫對聯,鹿女也不客氣,與我一起翻遍了唐詩宋詞,抄得那幾幅對聯,貼在二叔家的門邊上。父親同著客人在那慢慢欣賞品味,很是歡喜。就父親心中,並沒想到他那不近身的女兒們,竟有如此的才學與文采吧。父親臉上的驕傲不用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