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嬸子送葬那天,我沒有去。四嬸子下葬了多日,我也沒去。隊裏人都說我這啞巴女子心腸硬,沒為死去的四嬸子掉一滴淚。聽到隊裏人這樣說,我再也忍不住跑到四嬸子屋山頭的樹林子裏痛哭了一場。就我有限的生命中,四嬸子還當過我幾個月的媽媽,我怎會對她沒有絲毫感情呢?
而堂弟建在四嬸子下葬的那天,卻哭得死去活來,他邊哭邊叫喊道:“我的四叔,我的四叔,你今後該怎麼辦呢?”四叔抱著他哽咽道:“你別這樣傷心,你的四叔會好好生活下去。”在他小小心中,他是為活著的四叔而哭。而我卻是為我那溫和剛烈溫柔而美麗的四嬸子哭的。
四嬸子死後,四叔仍弄渡船。祖母照顧著龍龍虎虎,表麵看去,沒有多大改變。四叔也應著他對堂弟建的承諾,會好生活下去。
四嬸子死後,小姑回娘家的次數更頻繁了,為四叔農田裏幹活,為龍龍虎虎做些衣服鞋子,更要多多開導四叔。四嬸子離去後的最初兩年,四叔還想努力認真活下去的。可兩年之後,四叔就不努力了,過不下去了。開始了吃喝嫖賭的醉生夢死生活。就四叔當時的條件,娶一個女人並不難。隻是龍龍虎虎還那樣小,祖母又還健在,四叔就不想要。
四叔心裏是恨祖母的,認為是祖母害死了四嬸子,卻不想自己哪些地方做得不夠。所以無論祖母為他做得多辛苦,他就是一點感覺都沒有,兩母子在家也難說上一句話。就四嬸子未死時,母子兩還有些話說,自從四嬸子死後,他們真的沒一句好說的了。祖母一罵他,他就跑,一跑就是幾天不回家,家裏啥都不管。祖母尋四叔尋不著,就尋到我們家,找父親吵,說父親沒管得。父親一回嘴,就把父親罵得要死。連母親這個悶鼓佬也看不下去,要說兩句:“都是成年人了,叫他怎好管他?又不是他老婆,與他跟腳跟手的麼?”母親一說,祖母就拿起拐杖要打父親。父親實在沒辦法了,就動員全家人去村上各個角落牌場裏將四叔找回來。少不了兩弟兄一起遭祖母罵。
說實話,父親有些後悔沒有聽四嬸子的話,將祖母與他們分開過的,也從心底也覺得對不起死去的四嬸子,更對不住他死去了老婆的弟弟。母親也常說,若不是祖母,四嬸子不會死,若四嬸子不死,四叔也不會那樣,說不定他們家的新樓房都蓋起了。說的也是啊,四嬸子的能幹,在村上還得數一數,沒兩個。這不,四嬸子死了,四叔家的樓房沒得砌了,四叔家的芝麻大小事,祖母都要拿上來找父親,弄得我們家也不得安寧。正如母親所說,四叔也是成年人,做了人父,父親怎好跟腳跟手的去管他呢?就是四嬸子不死,我們這些美好的設想也未必會現實。唯一得到好處的似乎就隻有二嬸子了。
說實話,我們姐妹起初對二嬸子的感覺很陌生,隻記得她顴骨高高的,鼻子也高高的,個子更是高高的,不大喜歡說話,總板著個臉,對我們姐妹滿是氣。其實也不是氣吧,是生活勞頓,哪有什麼好臉色呢。二叔脾氣大,還有腦膜炎後遺症。二叔雖然什麼都讓著二嬸子,但火氣上來就打孩子,就亂吼一氣,二嬸子都不敢回他。
鳳子也沒有人帶。祖母從不帶孩子的,二嬸子也從不多說什麼,還是很好的吧。曾經二姐帶過鳳子一段時間,二嬸子還買了段布,給二姐縫了套新衣服,可把二姐高興壞了。再母親住在她隔壁,總是喜歡罵我們,可二嬸子卻一次都沒罵過堂弟堂妹。另二嬸子家的晚飯也吃得早,菜園也對自己的孩子敞開。每到夏天什麼瓜果蔬菜敞著吃,不象母親茂密的瓜藤隻見開花結果,卻少見成熟。明明有個大大的將熟的瓜呀,盼啊望啊好多天,突然就不見了。開始懷疑是有人偷了?然後又暗地嘀咕是否被田鼠偷吃了……卻不想,一日,母親又在園子裏忙碌,才發現那個秘密。原來那些將熟的瓜都被母親埋在土裏了。日子一久,母親也記不清到底都埋哪裏,結果是好些瓜熟了爛在了地裏。沒吃著!
另二嬸子家的紅薯皮炸出來是黃金亮色的又香又甜,而母親炸出來的紅薯皮是又暗又苦,因為母親把它們藏得長綠黴了。二嬸子家的麻糖也白,而我們家的麻糖總是黑黃的扯都扯不白。原來白的麻糖是熬得比較嫩,我家的麻糖熬得就太老了。老了裝在缽裏一夜一天就硬了,我們怎麼也偷吃不成啊!三十夜裏用火才烤得化,當時軟呼一哈哈,不多一會就又硬又黃,咬也咬不動。裝在壇裏,沒有人喜歡吃。直到來年三四月天氣溫高了,有些想吃,卻又整塊的化在壇裏了。搞不好連壇子一起扔掉。母親的嫁妝,兩個小咪壺,蠻精致的瓷器,綠白色的,上麵鈾著很活潑的一對小鳥雀兒。因為裝著麻糖,差點被我們扳破碎啦!
總之二嬸子與母親諸多不同。諸多我們喜歡。隻是無論二嬸子家的飯,還是菜,還是香甜的紅薯皮,白嫩的麻糖,我們是一丁點兒也甭想吃到。倒是堂弟建無論我們家吃什麼,都跑來蹭。就連祖母也說他吃食猴食養得象猴子。
不僅僅是我們吃不著二嬸子家的東西,包括外來的諸多親戚,也甭想吃到她家的一頓飯。二嬸子做的飯菜不好吃,菜色寡白,沒有油,也沒味道,飯也是夾生。都不知二嬸子是否故意將那飯菜做得那般,好叫人吃不下去,再就不到她家去了!本來也少有人到她家去。但二嬸子對春春還好,對幺婆婆家的孫子們也好。用二嬸子的話說,他們是沒有祖父母的孩子,作孽。象我們姐妹有那麼能的一個好祖母,用不著她去疼。總之,就我們小小心底,對二嬸子這人真不甚了解,覺得她很複雜。
四嬸子死後,二嬸子更肆無忌憚。外加她與下鄉知青玉珍結拜成了姐妹,玉珍又回城去了,似乎是有了撐腰的,再加她們都姓許,同了祖母的姓,占了勢。祖母是很喜歡玉珍的,有次玉珍吃魚被刺卡著了,還是祖母救的她。玉珍就此還拜祖母做了恩媽。由著這層關係,祖母是終身都不敢拿二嬸子怎樣了!
這一說,二嬸子仿佛是祖母失散了多年的姐妹,性情骨子身材都類似。隻是二嬸子性子更為冷淡。祖母見到二嬸子總有些嚇怕,就祖母心中,她若不是家中唯一的女兒,還真以為二嬸子是她失散的妹子呢。就是二嬸子要在這個家怎樣,她又能如何?
有次,二嬸子因為四叔,還與菊梅打了一架。菊梅將二嬸子的乳房咬掉了一塊肉。
菊梅與二嬸子是鄰居,與我們家僅隔著二嬸子家。從小菊梅就對我們姐妹挺好的,每次路過都對我們笑,停下來逗我們,有時還給我們瓜果糖吃。大致上,我們喜歡菊梅幺幺甚過二嬸子。都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二嬸子對她懷恨已久?
怎麼說呢?二嬸子這個人永遠都不會在眾人麵前,真實袒露自己的心情與想法,說起話來,做起事來,也是說一不二,人人都得聽她的。很早前,她就對四叔三叔把握著這種權利,包括父親也要讓她三分。至於母親,她或多或少還是有些隔引的,畢竟是一個娘家裏的人嘛。
菊梅有一幅水蛇腰,走起路來四肢搖擺,甚過楊柳搖擺。膚色白淨,眼睛細小,有著一幅襯托她水蛇腰的好嗓子。走起路來,唱起歌來,總是與鄉間的女子諸多不同。四嬸子死後,菊梅就與四叔好上了,這是二嬸子不能容忍的。還不說菊梅有前科,二嬸子一直不喜歡菊梅,鄰居好多年來,都不大說話。那可是跟母親與肖伯母做鄰居大不相同。金蘭死的那會,二嬸子就出來打抱過不平,還放出話來:“要是她招惹了我家的哪個,看我不剝了她的皮。”就村上的女人,真沒幾個見到菊梅是喜歡的,也沒一個不想剝她的皮的。
六月天的太陽出得火辣,知了叫得歡暢,而大樹陰下的農家照舊沉寂空曠,似無風的水麵,靜得如一麵鏡子。而菊梅的水蛇腰,便讓沉寂的農家刮起了一陣風,讓行走在路上的人,也感覺來了一陣風,水麵就不平靜了。還不說她每搖動時,還要哼歌,嗓音也隨身子的擺動發出相配的音符,那姿態是比櫻桃還要妖豔,比櫻桃味還酥甜。炎熱沉寂的鄉間小路上,因她這一搖擺,似乎增添了許多春意、涼意。慵懶的莊稼漢打著嗬欠從竹床上起來,勤快納著鞋底的農家婦,忙收起鞋底謹慎的望著門外。菊梅大搖大擺的打每家門前經過,檫著胭脂,抹著口紅,紮著紅絲綢鍛子。菊梅其實不會打扮,胭脂沒抹勻稱,口紅抹得太濃,紅絲綢是小女孩子才紮的吧?她本白淨的皮膚,厚厚的嘴唇,烏黑光亮的頭發。由此一搖一擺的,還真沒有幾個男子抗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