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皆有裂痕,那是光得以進來的地方
2018年是我寫作的第十個年頭,在這一年出版這本《裂》是有幾層含義的。在《裂》之前,我已經在同一家出版社出版了《疼》和《鹽》:《疼》的旨意是在清醒中疼痛,在無望中救贖;《鹽》的旨意是在卑微中堅持,在破碎中重生。如果說《疼》代表的是人世間的萬千苦難與疼痛,代表人心百轉千回的磨難與救贖,那麼《鹽》代表的是,我們每一個卑微渺小的個體,雖然轉瞬即逝,但我們來過這世間,我們就都是這世間的一粒鹽。鹽是渺小的,卻是生靈生長中不可缺少的,它隻是一粒調味品,但若是沒有了鹽,整個世間就沒有了味道。那麼《裂》呢,它又代表著什麼?如遊吟詩人萊昂納德·科恩所說,萬物皆有裂痕,因為那是光得以進來的地方。這句話說得多麼好,有裂痕之處便有光可以進來。當我們在暗夜中艱難前行,當我們在生活的瑣碎與磨難中不堪其擾,當我們麵對種種關係的破碎、愛的遺棄、尊嚴的喪失,當我們麵對這種種裂痕的時候,我們應該想到的是,那也是光進來的地方。
我想,從《疼》到《鹽》到《裂》,一方麵是十年來的寫作曆程,另一方麵也是我十年來的心理曆程吧。那就是,我逐漸意識到,在這個世間,我們終將從那些傷痕處、斷裂處,找到更多微光,找到更多精神上的力量。這可以說是悲憫之一種,也可以說是成長之一種。是的,十年來,我伴隨著我的成長,或者說是我的伴隨著我在成長,這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從二十多歲寫到三十多歲,心理上經曆的種種幽回曲折與豁然開悟,種種磨難、感傷與那些可貴的平靜、安寧。
這十年時間裏我從生活到寫作上都發生了一些變動,我感謝我生活過的每一個地方。我的家鄉,一個地處山西中部的小縣城,它給予了我記憶中永遠明亮的四季。春天柳絮滿城,楊花飛雪。夏天楊樹成蔭,知了嘶鳴,遍地是西瓜和葡萄,我常在葡萄架下寫作業。秋天的落葉會鋪滿街道,踩上去咯吱咯吱作響。冬天,大雪來了,蔬菜匱乏,卻從大白菜裏殺出白菜花,像個小嬰兒,擺在窗台上有陽光的地方養著。小時候覺得每一日都是永生,不知道自己何時才能長大,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離開這個小縣城,很多年過後,我已經三十多歲了,卻發現那些最美、最不可割舍的記憶都在小時候的那個小縣城裏。它們讓我明白人的一生就是一個不斷遺憾又不斷了悟的過程,其實最初寫作就是為那些遺憾和那些回不去而寫的,正是因為回不去才對其懷有最誠摯的感情,文字裏才會有體溫。
後來讀大學去了甘肅,網上傳說蘭州大學的學生們都是騎著駱駝去上課的,其實除了不騎駱駝,別的方麵也不算誇張。我們學校周圍全是連樹都不長的光禿禿的荒山,一出校門就是荒山。當時上大學的時候很羨慕那些在大城市上學的同學,直到畢業多年後,回頭想想卻發現那是一段獨特的美好時光,而且不可複製。那些寸草不生的荒山,那些戈壁灘上的廣袤蒼涼,那些遠遠的、讓人敬畏的雪山,那種浮遊於天地間的自在與孤寂,尤其是它們對寫作的意義,是多年之後我才體會到的。而人生就是這樣,所有的東西都是回頭去看才能知道它是什麼。
再後來我來到南京——六朝金粉地、金陵帝王州,我站在秋天南京城落葉紛飛的梧桐樹下時再次感謝命運對我的饋贈,讓一個耿直的北方人被溫潤優雅的江南文化所浸潤,內心為新的文明所碰撞,催發出新的啟示和活力,而這樣的碰撞與活力大約也是文學的生命力之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