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親密間諜(1 / 1)

世界上最複雜的工作便是與人打交道。卓苦葴偏偏處於這樣的複雜工作中。她想要是住在荒無人煙的地方就好了,無人怪罪,也不必如此為難。問題又來了,她為什麼要為難?她看著不遠處向她走過來的裴鶴,心裏開始塞滿沉沉的石頭。這種看見一個人就會難過的想要死去的感覺讓她感覺到不安。裴鶴的鏡框後麵斂著的神色她已經看不清。她從來沒有像這般嫉妒過以前不明真相的自己,以至於現在,她似乎連保持冷漠的能力都失去了。她已經成為殺死自己的潛在的凶手。

她的難過在頭發裏恣意生長,生長的速度空前,她覺得呼吸困難。卓苦葴伸手想拿起咖啡,卻不料打翻了咖啡杯。濃稠的咖啡傾向桌麵,悲傷的神色侵染眼底,幾欲落淚。她不是心疼於這杯咖啡,而是在憐惜她和裴鶴之間的還未開始的緣分。像這杯咖啡一樣,打翻前看似醇香平靜,打翻後晦暗又一塌糊塗。

頃刻間,她的眼前成為黑暗,融入夜色。裴鶴以來到她跟前抬手遮住了她的眼睛。太寂寞了。眼前的卓苦葴像是落盡葉子,在這裏獨自傷感成了一棵樹。一切的一切都自己消化。難過也是,痛苦也是。天生的笨人,不會向他撒一次嬌,說一句溫暖動聽的話。總是冷冷冰冰,卻又生得一副好皮囊。像鐵塔上麵攀附的葛藤和花卉,在接近她時宛如進入空氣和鋼筋編織成的陷阱,把他拉向皓空,成為運動本身。他不會告訴她今天他在約會的地方等了一晚。每天他都想見到卓苦葴,這樣的欲望伴隨著的一定會有願望落敗時的寂寥。可是這寂寥在他心上歡唱過一陣之後,就隨風散了。他還是想見她。

卓苦葴身上還是製服,今晚她是不是一直在這裏?裴鶴並沒有多說一句,一貫沉默的卓苦葴更是一句話也沒有說。手心裏是卓苦葴眼睫毛顫動的觸感,有蒼白,短暫的色彩。可是自始至終她的眼淚都還是沒有落下來。

卓苦葴知道自己今晚不應該在這裏。不管裴鶴對她如何信任,她還是不能讓任何一個破綻帶給對手,使其有機可趁。卓苦葴在心底微微歎了一口氣,難怪,兄長還是對她不放心,這樣的行事作法勢必會讓他失望的吧。一本書上說,鑒定、招募和管理間諜的過程是建立在一對一的親密關係基礎上的。可以說她完全符合這樣的條件。她一度認為她活著的價值就是基於此,與他人建立情感聯係的原因不是自己要去他人身上索求什麼,而是他人在自己身上有索求。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卓苦葴腦海裏又浮現今天那個病病歪歪的年輕人——薛景行。這個人是她童年的噩夢。原以為童年就是長大以後不會再回憶起來的時光,至少,卓苦葴自己並不想回憶起來。一別十二年,今日一見,讓所有的鐵馬冰河漫過時間奔赴而來。

他在哪裏,哪裏就會有書香和藥香。卓苦葴見到的薛景行總是躺在花園裏的躺椅上,邊咳嗽邊看書。這樣與世無爭到令人恍惚。看到這個小哥哥,卓苦葴以為她在薛家的日子會好過一點。可是暴戾往往隱藏在最最無爭的外表之下,一切的痛苦都等待並引誘卓苦葴伸手去觸碰。都是她的錯,是自己親手將以後的夢魘種下,根深蒂固,毫無反抗之力。

裴鶴感覺到她閉了下眼睛。卓苦葴開始說話,今天我去見了一個人。

裴鶴鬆開手,她抬起頭,如午夜裏綻放的玫瑰。

她繼續說,是這個人毀了我,又重塑我。讓我退卻,又讓我不得不前進的一個人。

裴鶴知道沉默習慣的卓苦葴此時的解釋就是對今晚約會爽約的最好的回答。什麼都無法舍棄的人注定會什麼也得不到,也就無法對眼前的狀況做出改變。所以裴鶴首先做出讓步,他先選擇舍棄,舍棄自己,來得到他想要的,一直在等待的,念念不忘的。今晚的卓苦葴做出了她的最大讓步。

卓苦葴站起身,雙腿坐得有些麻了。她輕輕靠在裴鶴身上,說,帶我回家。

小時候,母親一遍遍念叨,總有一天,苦葴會回家的。卓苦葴總是站在她背後默默看著有些癲狂的母親。她從窗外的夕陽的餘暉下轉過身來,臉掩映在大片的陰影下麵,隻有布滿血絲的大眼睛散發著詭綠的光澤。家,家不就在這裏嗎?卓苦葴腹誹,但是她卻從來沒有開口問過母親她說的家究竟在哪裏。如今的卓苦葴對那時的自己竟然有一點點感激和羨慕。不明真相就是最好的真相。

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已經可以和裴鶴說出家這麼自然的話。何時裴鶴成為了她的歸宿,這個低聲歎息的問題在今晚充滿了鬼魅,等待著卓苦葴的下文和回答。可是卓苦葴卻不敢去想。裴鶴攬著她腰的手真的很溫暖,痛苦卻宛在她心中央。她也說不出是不是什麼感情來了又消逝,有些時候她不希望自己是風,她一來裴鶴就像雲一樣消散;桃花一笑就瘦滿一地。她的不得已,裴鶴的不得已,可惜是互斥的終究會釀成大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