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會死兩次—第一次是被死神帶走,第二次是被世人遺忘。
三個多月前,我與死神達成了妥協。如今,世上認識我的人應該已經把我忘記了吧,反正我活著的時候,他們對我也沒有多少眷顧。
風越來越大,烏雲把大海染成肮髒的灰色,遠方天邊的一片迷茫大概是昨日新聞裏提到的台風。密不透風的雨簾穿透單薄的皮膚風衣,寒氣好像要從毛孔融進我的血液裏。我抹一把臉上的冷水,慢吞吞地走進港灣裏的一間酒吧。
“艾瑞克,你怎麼不拿傘?”吧台後的德洛麗絲用慣常的撒嬌語氣問我,不知從哪裏變出一條毛巾幫我擦頭發。
她是酒吧老板的女兒,最近一個多月一直在試圖向我投懷送抱。德洛麗絲是個美人,橄欖色的皮膚,黑色的長卷發,大眼睛高鼻梁,身材凹凸有致。但是我仍然沒有下定決心,因為搞不清她喜歡的是我身上的異國風情,還是我藏在床下的那些錢。那天真不該借著酒勁和她親熱,隨手送了個金戒指給她。我很喜歡德洛麗絲,也和她父母商量好了入股酒吧,但我總覺得她身上缺了點更吸引我的東西。這姑娘美麗、熱情,可以撩撥起所有男人的幻想,我還想要什麼呢?魄力,睿智,冷靜……我甩甩頭,把可怕的念頭趕走。我一定是瘋了才會往那個方麵去想。
老板給我端來一杯十二年的威士忌,不加冰。上島兩個多月了,我每天都要來坐一會兒,喝一杯威士忌和新結交的朋友們吹吹牛,臨走喝杯藍色珊瑚礁雞尾酒。大家因此總嘲笑我的刻板習慣。
酒精下肚,我身上暖了起來。今天下大雨,酒吧裏沒有遊客,三四閑坐的都是老街坊。開旅遊公司的馬克,經營島上唯一一家書店的麥基和我的房東約翰遜太太正在聊著馬上要拆掉的老市政廳的鬧鬼逸聞。
“艾瑞克,嘿,兄弟,想什麼呢!”麥基過來拍我的肩膀。艾瑞克·洛是我現在的名字,我還沒有完全習慣。
“你昨天打印的東西少拿了一張。”他把一張疊得整齊的紙放在吧台上,被德洛麗絲一把搶了過去。
“這是誰?”她略帶醋意地問我,還好,這裏所有人都不懂中文,隻能看新聞上的照片。
“或許是送他這個玩意的姑娘。”麥基戳了戳我放在吧台上的手機,手機上掛著的半個海螺和我走路不太利索的腿是他們經常調侃我的話題。
“不,這是我一個朋友。”我搶回複印紙,把它揉成一團,“她受了很重的傷,在治病。”
“哦,真替她遺憾。”德洛麗絲放鬆下來,“艾瑞克,你從來不多說你過去的事,還有這隻海螺。”
“我說過,那是一個很重要的人送給我的。”
“一個姑娘嗎?”約翰遜太太端著啤酒走過來,“我猜她一定很美。”
“沒有你美。”我和滿臉脂粉幾乎笑裂的老太太碰杯。酒吧裏歡樂的笑聲蓋過了窗外的暴風驟雨。
這就是我現在的生活,在幾個月前完全無法想象的生活。當我決定要讓自己死去時,我終於明白,一個人若是已經一無所有,就不再會有任何畏懼。既然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失去,拋開那毫無意義的皮囊,才能真的擁有希望。
深夜裏,我仍然會想起蹲在那鬼魅般的小木屋邊,破壞車子電路和油路時的忐忑不安。那一刻,我不曾想到這樣的舉動會差點害得自己真的落入死神懷抱。還好,我有心理準備,在車子飛出懸崖邊緣的瞬間跳了出來。
在冰冷的山野裏躺了整整兩天,我不願意回想自己是怎麼爬出來,又是怎麼輾轉兩個多星期來到海邊的。拚死抱住的皮箱是我最後的機會,那顆寶石算是意外驚喜吧,原本我都不指望能得到它了。
我休息了一天,認真調整了計劃,靠那隻衛星電話裏的一個聯絡號碼和兩萬美金的現鈔,被轉移到澳門的一間小賭場。當我發現金絲雀的用處時,我既興奮又害怕,差點心髒病發作暈死過去。住了三天後,我趁著夜色交了一萬美金,被一個看起來很和藹的老人送上一艘貨輪。半路上我才知道,那其實是當地黑社會中響當當的人物,果然人是不可貌相的。唉,也怪我一直學不會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