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素心涼涼(1 / 1)

少時讀張岱的《湖心亭看雪》:

崇禎五年十二月,餘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餘拏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霧凇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餘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天地蒼茫,冰雪彌漫,風煙俱淨,湖心亭裏,唯有一葉小舟,舟中的兩三粒人影。

那種清涼寂冷的美,曠大悠長,張岱在天地之間清享的那份涼意,讓人向往羨慕。

《紅樓夢》裏寶玉出家,風雪彌漫,曹雪芹寫道:“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這雪的涼,一下子把人丟進了深淵,再也爬不出來。

漸漸喜歡上了冬天,素白幹淨,清冷幽雅,有一種空靈的美感。後來看岩井俊二的電影《情書》,一句:“你好嗎?”“我很好。”曾經的似水年華,像一顆凝聚著甜蜜的糖果,在粒粒小雪裏絲絲消融,那種唯美純愛在心裏經年不散。

我發現,越是好的東西,越給人以清涼寧靜之感,就像人生。

《菜根譚》:落落者,難合,亦難分。欣欣者,易親,亦易散。所有的熱情都帶著點燒灼,所有的真實都泛著涼意。低溫,帶著素雅的薄荷香和一種清醒的篤定,踏實純粹。

喜歡字裏行間泛著涼意的文字。王維的“隔窗風驚竹,開門雪滿山”,看到了他骨子裏與生俱來的清涼。

王維畫雪,走筆挾冷風,寒氣逼人,是因為他心裏的安靜和清涼,於是愈簡愈深、愈淡愈真。他一生裏,隻求清寂不要熱烈。蘇軾品評:“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

素心煮字,不浮誇奉迎,隻對自己內心負責,才能寫出那樣的文字,就像用薄荷、青檸調製的朗姆酒,清爽而回甘。

清涼的人,自然不是撲麵而來的暖風,讓你覺得特別地舒服。隻是安靜地散發出一種玉的涼,輕輕地潤澤著,一點點沁到人心裏,甚至清絕得讓人生疼,但隻有養在光陰裏,你才知道她的好。

經常一個人靜坐在角落,沒有誰注意我,讓陽光隔著窗葉斑駁在臉上,像桌上那插的桃花,在清水裏寂涼,卻獨自驚豔,有點小小的寂寞,也有點小小的快樂。

桃花絕色,濃烈,華麗,寂涼,悲傷,千轉百回,熱烈又冰冷,多情而命薄,這是純粹的為愛情之花。

於是想,若是一株植物也好。若是,就要是這桃花,在風裏含蓄、飽滿,開時熱烈地開,咄咄逼人,落時低眉淺笑,低到塵埃,也暗香浮動。

愛情也要清涼的,熱烈的不會長久。

徐誌摩的家信:眉愛,昨天整天隻寄了沒字梅花信給你,你愛不愛那碧玉香囊?……但你我的愛,眉眉,我期望到海枯石爛日,依舊是與今天一樣的風光、鮮豔、熱烈……

最終,陸小曼還是被他的熱情打動了。但這個男人的愛火熱有餘,內斂不足,亦太過多情。

一直認為,男子在感情上涼一些才好,不要太熱絡、太敏感,對彼多情即是對此無情。那漫溢的情,隻有透徹地冷下去,才會一心一意對一個女子好。

最癡,是那《三生三世十裏桃花》,夜華對白淺講那一句:“我想要的,自始至終,隻不過一個你罷了。”明明是最動人的情話,那種無奈和心傷,叫人感到冒著絲絲冷氣。

說出那話時,他的心,該是比他冰絲一般的黑發還要涼。可不論她怎樣,不論她是淺淺還是素素,灼灼桃花,他隻取那一朵,放在心上。在他心裏,她最好的樣子,就是她本來的樣子。

他的十畝桃林,隻為她開。

民國四公子之一張伯駒,曾是“平生無所好,所好是美人”。但自娶了潘素後,一心隻係潘素,再無風流韻事。而她,青樓頭牌潘素,洗盡鉛華,將往日的萬種風情,隻說與他一人聽。

兩人齊眉對月,到了晚年,生活拮據,依然畫畫填詞。張伯駒為潘素寫下“予懷渺渺或清芬,獨抱幽香世不聞。作佩勿忘當路戒,素心花對素心人”。

弱水三千,素心自涼,他隻要那一瓢。

他把她從風月場帶進山水畫的世界,她陪他顛沛流離淡泊名利。彼此成全,相攜相伴,紅塵濁世中,他們就是一對永遠保持著單純之心的素心人啊。

到底是上了年紀。以前喜歡熱辣的食物,而今口味也越來越清淡了,小火燉的骨頭湯,白蘿卜、排骨湯、鹽少許,寡味,清爽,但腸胃滋養。日子越久,越覺得平淡真是個好東西。

素心,若清水煮蓮子。一個人,獨活,那心裏,清喜著、也清涼著,塵世紛擾,與我何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