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收錄的五部中篇,作者大約在剛寫完之後的某個時候就一一傳給我看了。因此,現在寫這篇小序,原本是不打算全看的。但看完《紙男》之後,不由得全部下載打印,縮在書房角落小沙發裏,像捧著小白兔或小鬆鼠一樣,一頁頁小心地看到最後一頁。
有什麼吸引了我!是什麼吸引了我呢?如今,除了鄉下木籬上的牽牛花和夕暉下的狗尾草,極少有什麼能吸引我了。然而我到底被吸引了。應該說,吸引我的,主要不是故事——何況故事本身很難說有多麼流光溢彩、石破天驚——而似乎是那種調調、那種節奏、那種修辭、那種氛圍,特別是其間若即若離的那些都市男女特有的孤獨感、疏離感、寂寥感、失落感、虛無感以及迷惘、糾結、荒誕、無奈、失望、無望、絕望等微妙而又沉重的心緒。關鍵詞:消失、錯位——消失與尋找的周而複始,錯位與複位的往來循環。消失與錯位的無可避免,尋找與複位的枉費心機。
索性這樣說好了,我在這裏遇見了村上——村上春樹,準確說來,遇見了林譯村上!那是一種奇妙的即視感,似曾相識的dèjà-vu(法語,意為“似曾相識”)。在這裏,你可以邂逅村上世界裏綠子和直子以外的所有人、所有場景甚至所有明喻和隱喻。
遇見最多的,無疑是大都會屬於白領階層的男士與女性。作者汪若顯然是其中一員。作為其中一員,汪若總能準確地拽出她和他的一段生活蒙太奇,巧妙地劃開其心間揮之不去或稍縱即逝的隱秘情思,執著地破解其撲朔迷離的生命密碼,尤其擅長刻錄男女主人公種種錯位和錯位感——置身於現實而又有“一種薄如蟬翼的非現實感橫貫其中”的錯位感。極端說來,較之自己與他人的錯位、自己與體製的錯位、自己與社會乃至世界的錯位,更是自己與自己的錯位、個體心靈本身的錯位。
換個說法,作者感興趣的並非書中一再出現的職場、酒吧、賓館、超市、時裝店等都市外部環境。外部環境隻是主人公錯位感受的物化、外化。
作為情節,大多是女人與男人的相遇、分離、追尋、重逢或消失。涉及感情背叛的性事處理得波瀾不驚,婚姻糾紛化解得負重若輕,偶然一現的愛之高潮的急速消退……所有描述都那麼低調、理性、睿智、從容、洗練和優雅。但這終究是表層,而深層結構則不失張力,環環相扣,步步為營。是啊,男女之間和男女各自的情感錯位、心靈錯位,本質上怎麼可能真正輕鬆得來呢?尤其女人忽然失去男人、男人忽然失去女人的時候……我甚至覺得,假如作者名字不是汪若,而是換成村上春樹,那麼完全可以是《沒有女人的男人們》的續集——“沒有男人的女人們”。
而另一方麵,如果真要上前跟男女主人公們打招呼或仔細辨認,他們的麵目卻又變得模糊起來。進而言之,我們可以在這部中篇集子某個場所某一時刻邂逅《舞!舞!舞!》中的五反田,邂逅《奇鳥行狀錄》中的“貓沒了”,邂逅《國境以南,太陽以西》中的初君,邂逅《斯普特尼克戀人》中“排山倒海”的戀情,而若認真比較,卻又變得依稀莫辨,漸行漸遠。由此或可得出結論:汪若同村上的互文性,較之文本上的互文性,更是精神上的互文性,或者靈魂的呼應性(sympath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