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也真難為這兩兄弟了。現在,也不知是要去搬運些什麼?”“做點農路也好,多體會一下生活的艱難,就會更懂事——”“是啊,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受點磨難,也是,也是——”“你,你就知道說風涼話,這兩個孩子,才多大啊!”“我,我是說,哦,那句話是‘自古雄才多磨難,從來紈絝少偉男’——”“話,話是這樣說。看到這兩個孩子,覺得,覺得有點可憐。”“再過幾年,就會好起來了。”“問題是,這幾年,該怎樣才能夠熬過去啊!”“唉,人的命,還真是難說——”這些話,可是“不請自來”的啊!因為,我走路的時候,從來不至於用棉花碎布什麼塞住耳朵的。人家說什麼,那是人家的事情,我不管,當然也管不了。哦,地上既然沒有這樣一道縫兒,可以讓人鑽到地底下去,那就稍稍走快點吧。悲傷,也是需要成本的,在這個時候,時間上,就不允許。照直說了吧,人們同情憐憫的目光和話語,我並不需要。是啊,如果還能夠選擇的話,我隻想做一個普普通通,不引人注目的孩子。走了一陣子之後,那些話語,就飄向西邊去了。哦,再走上二三十米,就折向南了。看著前麵南北向的那條路,我這樣想著。也就在這時候,東北方拐彎處,正走著一個人。我所看到的,是她的測背影;也就是說,這南北向的路,她已走到了最北端,再走幾步,一轉彎,她就要折向東,也就是向龍潭方向走去了。這,還不錯啊。我是要折向南,向學校方向走去的。隻要不回頭,她就不會看見我。她,就是我的同桌。班上最為漂亮的女生,就是我的這位同桌了吧?嗯,盡管是同坐在一條長凳上,不過,我和她之間的交往,平時在言語上的交流,卻也不算太多。當然,在這樣一個上午,她既然是走在回家的路上,那麼,我前往學校的路上,就不可能再次見到她了。而且,當我和哥哥返回之時,我也不希望在路上見到她。哦,為什麼我會這樣想呢?嗯,當我愁容慘淡、失魂落魄、傷痛欲絕之時,是不希望讓她見到的。或許,在某種意義上,這也是一種形象問題吧?這樣說來,其實我是一個很要麵子的人,自己那消沉、黯淡的一麵,是不想讓別人(特別是自己的同桌)看到的。到了兩條路的交彙處之後,手推車折向南。向南走出近百米之後,自北向南過了馬路。過馬路之後,向東南方向走出近百米,就來到我們教室西側的小路上了。那木料,就放在教室西南三四十米的一個小土坡上。當車子停在木料旁之際,我暗暗鬆了一口氣:這兩三百米的行程,大概是由於天氣寒冷的原因吧,這一路上,都沒有遇見什麼熟悉的人。如今,當我站在這小小的土坡之上,向東北方向望去之時,偌大的一個校園裏,也顯得空蕩蕩、靜悄悄的。這一天,由於期末考試已經結束,學生們都在家休息,而辦公室裏,老師們正忙著批閱試卷寫期末評語什麼的,我所看到的校園,自然也就比平時寂靜多了。哦,小學六年級上半學期,就這樣結束了。而春節過後不久,我小學六年級的下半學期,也就是整個小學階段的最後一個學期,在我的視線裏,就再也看不到父親的身影了。我的父親,在我小學倒數第二個學期即將結束之際,離開這塵世間,到另外一個世界裏去了。我和父親,從此陰陽兩隔。返回的路上,果然沒有遇見我的同桌。好幾個小時之後,也就是下午三點左右,我跟在送葬的隊伍裏,為父親送行。裝著父親遺體的棺木,抬出了我家大門之後,我原本碎玻璃似的思緒,也緩緩聚攏起一鱗半爪來,也就是說,我是一邊拖著步子跟著走,一邊神思黯然的哀歎著:確實,幾小時之前,我和哥哥所走的這一趟,還是很有必要的。按照白事的規矩,時辰一到,這棺木,就一定要出門的了。從這個角度看,我和哥哥,其實還是能夠做成一點事情的。我的父親,就這樣走了?按照我母親的說法,前幾天,我父親夢見了他的母親,也就是夢見了我的祖母。當時,我父親在想些什麼呢?他母親,是來叫他回去的!是啊,對於我父親來說,這幾年,一直臥病不起,那些個白天黑夜,有著太多太多的痛苦、苦澀、蒼白、無奈、不甘心,確實,早已是了無生趣了。在這種情況下,我父親,想著回到那另一個世界裏自己母親的身邊去,也是可以理解的。確實,這幾年,這個世界,給他帶來的,是無窮無盡的痛苦與磨難。當時,我父親多半這樣想,在另一個世界裏,在自己母親身邊,不至於再有那麼多苦澀與蒼白吧?是啊,在靈魂最深處,誰不會想起自己的母親呢?這樣說來,前幾天,我父親,其實已是回光返照了?隻是,我的奶奶啊,你這樣帶著我父親離開,考慮過我們嗎?父親離開之後,我們兄妹幾個也就是你的幾個孫子孫女,又該怎麼辦呢?哦,昨晚上的那一個瞬間,我的父親,為什麼不肯閉上眼睛?其實,很簡單,對我們兄妹幾個,他是放心不下的。哦,目前我腳下的這條路,父親自然也是很熟悉的了。而我,正陪著父親,走這最後一程。我的腳步,盡管是那樣沉重、緩慢,就像灌了鉛似的,然而,每走出一步,我的父親,離開那塵世間的屋子,也就遠了一步。我,我究竟是在幹什麼呢?是啊,最大、最冰冷的現實就是,盡管我萬般舍不得,這樣的一段路,也還是要陪著自己的父親的,盡管我知道他已經不可能再回來了。哦,路過了電影場那測,再過一二十米,就是昨天傍晚我六神無主徘徊著的那條泥路了。算起來,前後也不過十多二十個小時,事情就變成如今的這一幕了。昨天傍晚,我拖著步子走回家,說到底,隻是為了看父親最後一眼。而這個下午,我所看到的,究竟是什麼呢?或許,人的一生之中,某些生離死別,總是會遇上的吧?昨晚上的那最後一眼,父親的形象,早已經深深地鏤刻在我的心坎上了。那麼,同樣的道理,看了自己最親近的幾個人之後,父親撒手西去了,盡管,他走得並不甘心,也不放心。據說莎士比亞有這樣的一句話:“人,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其實,人再怎麼神奇,那樣的結局,總還是不可避免的。說起來,相比於人如此短暫的生命,日月星辰、山川河流,倒是更長久些。或許,正因為生命的短暫易逝,生命之中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才是彌足珍貴,值得珍視的。就像現在,就算我身有黃金萬兩,也是不可能再見父親一眼了。這個下午的這條泥路,跟昨天傍晚的那一條,會完全相同嗎?或許,路還是這條路,隻是,走在路上的人,那感受,卻不盡相同了。這小小的隊伍的前麵,有人在放鞭炮,在撒紙錢,在撒水飯。據說,對於那另一個世界來說,這剛辭世的人,是新來的,塵世中的親人,要散一些紙錢和水飯,讓那幽冥界通融一下、關照一下。那麼,這鞭炮聲,又該如何理解呢?嗯,紅事燃放一點,增添幾分喜慶的氣氛,那也就罷了。隻是,這白事?唉,人們習慣於說“紅白喜事”,倒有點讓人費解。大概,大概是這樣吧?那些得享高壽的人駕鶴西去了,說是“喜事”,勉強也說得通。去吃這種白事酒的人,常常會偷拿主家的一些碗啊碟啊的,以沾一點長壽的氣息。甚至,安葬後的那一餐,劃拳猜碼,也是可以的,受歡迎的。唉,我的父親才四十出頭,這個“喜”字,無論如何都是說不上的。相反的,給我最大的感受,就是那重錘一般擊打在心頭上的一個“悲”字。是啊,盡管天還沒有塌下來,而我的脊柱,卻少了一根。這,這以後該如何生活,確實是一個大問題。失去了頂梁柱之後,家中以後的光景,又會是怎樣的呢?這條泥路,是向西北方向延伸的。如今,快來到馬路邊了。西南的那一片天幕,有那麼一個地方,雲層稍稍透亮些。不難想象,那太陽,就深藏其中。隻是,這樣的一個下午,那陽光,是不可能見到的了。其實,這樣的一個下午,對於那陽光,我從來就不曾奢望過。破棉絮一般陰沉沉的天幕,跟我的心境,倒是一致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