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我們這樣的人來說,頭鑽得出去,整個人鑽出去,就不是什麼問題了。出到外麵之後,趁著夜幕,我一口氣跑到二三十裏之外的那個渡口,找到了那個老頭,問他要了一瓶專治跌打損傷的藥酒——“這藥酒,靈嗎?”阿鬼這樣問道。微微一笑之後,阿豹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了一瓶藥酒,邊擰瓶蓋邊說道:“不靈的話,我跑那麼遠幹什麼呢?”話音剛落之際,瓶蓋也擰開了,頓時,整個屋子裏彌漫著略顯刺鼻的藥酒的氣味。室內的幾個人,望著這瓶藥酒,想說什麼,一時卻也沒說出口來。小趙這樣說道:“阿豹,現在是擦藥酒的時候了吧?”阿豹點了點頭:“是啊,再擦幾天時間,也就差不多了——”這樣說著的時候,他順手把褲腿挽起,挽到了膝蓋上方。燈光下火光旁,我們看到了,阿豹的腿上,有著好些條淤黑青紫的印記,像是爬著好些條泥鰍一般。不難想象,這一趟,是夠他受的了。阿豹擦完之後,我試著這樣說道:“阿豹哥,明天,你打算怎麼辦呢?”皺了皺眉頭之後,阿豹這樣回答道:“現在,我也想清楚了。明天上午,我就到派出所走上一趟,聽候處理。”阿鬼遲疑道:“你,你不怕受到重罰嗎?”阿豹淡淡一笑:“其實,這一次,論起情節來,也不算太嚴重。我想過了,我隻是拿了東西,並沒有銷贓。而且,那袋衣物,當時就還給攤主了,性質應該,應該不很嚴重——”小趙點了點頭:“嗯,那就走一趟吧。反正,事情就是這樣了,怎麼樣處理,是人家的事情。走一趟之後,以後也不用再提心吊膽了。”“是啊,”阿豹接過話,“走這一趟之後,以後,見了他們,也沒必要再像老鼠見了貓那樣的了。唉,這種事情,躲了躲不了的。”再過了一陣子,我們幾個外人,散去了。臨出門的時候,我下意識的看了那架木樓梯一眼。當然,那架木樓梯依然靜靜的立在那兒,黑不溜秋的;哦,倒有點像阿豹腿上那些被木棍打過之後留下的印跡。當然,我不曾聽到它說了些什麼。這個夜晚,步入夢鄉之前,我暗自思忖道:這一次,阿豹是夠嗆的了。哦,我說的“明天”,其實主要是將來、未來的意思。阿豹在回答的時候,有意無意之中,把概念縮小了。他所說出的“明天”,隻是第二天的意思。這樣一來,痛改前非、棄舊圖新什麼的,也就說不上了。當然,我還隻是一個孩子,有些話,也隻能點到為止了。那麼,收了如此的一個教訓之後,阿豹會改邪歸正,重新做人嗎?這答案,除了老天,就隻有他知道了。孩子出生之時,街坊鄰居隻能盡自己的力量,幫一點小忙。阿豹那養家糊口的事情,別人終究是無法替代的,也幫不上多少忙的。是啊,路要自己走;自己的事情,隻能靠自己去做,去完成。哦,那架木樓梯或許也在說著些什麼;隻是,我們聽不懂而已。算起來,這是小趙到這兒的第二個年頭了。她的前景,又將如何呢?這幾天,夠冷的了。對於不少人來說,冷天,多半是一種生存的考驗。熬冬?是啊,如今北風正盛,冬天,不是那麼容易就過去的。小趙,會不會是其前任的翻版呢?或許,從目前的情況來看,最好還是不要往哪方麵想。首先,小趙已經成為一個男嬰的母親,於情於理,對於肩上的重擔與責任,阿豹都會比以前更清醒些。因此,接下來的關鍵就在於,阿豹會不會吸取教訓,走好以後的路。其實,無論是體力還是腦力,憑正當的勞動來養活一家人,對於阿豹來說,都是可以勝任的。算了吧,阿豹小趙的事情,終究不是由我來設想想象的。寒風中時間的流逝,盡管緩慢,卻不曾停息。一月下旬的這個黃昏,我孤零零的,獨自一人站在電影場西側的那條泥路上。向北望去之時,那綿延的遠山的輪廓,觸目隻是灰暗昏沉的一大片。這寒冬臘月裏,那些小樹小草,正在瑟瑟寒風之中褪盡鉛華,瑟瑟發抖吧?自北向南的大片大片的旱地,莊稼收割之後隻剩下黑黃相間的了無生氣的泥土。旱地的四周,那些零星的雜草,也早已是綠意盡失,惟餘蕭索。電影場北側的那一排柿子樹,葉子落盡之後,隻剩下光禿禿的樹枝樹幹,那微微指向蒼穹的枝丫,就像一隻隻手,正向上天祈求著什麼。與這些枝丫形影相吊的,也隻有那孤零零的電線杆了。我的目光漸收漸近之時,一隻小鳥從西南方飛來,飛向東北方的那一片枝頭。我心中一怔:那些光禿禿的枝頭,顯然不是它的歸處。或許,它隻是在那枝頭上稍作停留,歇息片刻之後,再踏上歸途吧?“枯藤老樹昏鴉”,自古以來,就上演著倦鳥歸巢的一幕幕。是啊,黃昏時分,倦鳥尚思歸巢,我獨自一人站在這兒,又是什麼意思呢?確實,從這一片荒野到我家,最多也不過十分鍾的路程,我為什麼還不踏上歸途呢?此時此刻,確實,我是想回家去的;隻是,另一方麵,我卻很怕回家,我怕家裏的那一切,那一幕幕,那近乎窒息的氛圍。也不妨直說,幾十分鍾之前,我,從家裏,逃了出來。昨天下午,期末考試,就結束了。接下來的這一天,也就是今天,似乎是沒什麼事情的了。隻是,那或許隻是表麵現象;實際上,從這個上午開始,我心頭就很沉重,像是係了一塊大石頭似的。到了下午,這種感覺就更明顯了。於是,這個午後,在外麵漫無目的地逛了好一陣子之後,拖著沉重的步子,我回到了家裏。回到家裏之後,我來到自己的房間裏。坐在書桌前,神思黯然的望了望牆壁之後,我下意識的拿過一本書。不過,這本書,我隻是拿在手裏,並沒有翻開。當然,即便是翻開了,對我來說,那一行行字,也會像天書一樣,我就算能夠看清上麵那一個個的字,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意思的。唉,這種時候,我哪裏還有心思看書呢?把書拿在手裏,似乎隻是為了某種憑借或依靠,就像,落到水裏的人,對於那沒多少實際意義的稻草,也會報以希望與幻想。那生離死別的時刻,正在一步步的逼近?有些事情,確實不是由我來設想的。這兩天晚飯的時候,滿麵愁容的母親這樣說道:“你們兄妹幾個,唉,萬一老爹真有個三長兩短的,你們,你們怎麼辦呢?”我和哥哥,以及兩個妹妹,對視了一下之後,怔怔的說不出話來。其實,我未滿十二周歲,哥哥也不過大我兩歲,小哥倆又能想出什麼來呢?而到了這個下午,那原先的愁雲,也就化作了巨石,壓在我心頭上,我快到透不過起來了。有一個詞語叫“眼睜睜”,道出了那種萬般無奈、無能為力的苦澀與酸楚。那麼,是誰在操縱著這一切呢?如果真有那麼一雙手,那麼,那樣的一雙手,又在哪兒呢?看來,在冷酷無情的命運麵前,我,我隻能夠低頭認命了。聽天由命誠然顯得有點消沉、消極,隻是,在這樣的悲劇麵前,我,一個十二歲的少年,又能做些什麼呢?我,我能夠改變什麼呢?這是一個陰天,到了這時候,房間裏的光線,已是頗為昏暗了。不過,我並沒有拉亮室內的電燈。我,我根本就看不進半行字,開燈幹什麼呢?其實,要是真有電燈光的話,我隻會覺得刺眼。唉,豈止是“刺眼”,已經是刺到心裏去了。確實,光線暗一點,我的那顆心,似乎還不會那麼沉重、刺痛。如今,除了憂鬱、傷痛、酸楚、苦澀、無奈,我的心頭,茫然一片。也就在這時候,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到了我耳邊。我大致上聽得出來,是有著好幾個人;目前,他們已經來到了兩條街的交接處。其實,我所在的房間,與那街道交接處的直線距離,不會超過三十米。腳步聲,由遠到近;確實的說,離我家的屋簷,越來越近了。“快點啊,他爹,他爹快,快不行了——”腳步聲中,我母親那快要哭出來的,清清楚楚的傳到了我的耳邊,敲擊著我的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