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後,麵對著大千紅塵的一地雞毛,緊鎖著眉頭,梁明遠就會追憶起那一個初秋上午列車上的那一場邂逅來。他時常這樣問自己,如果時光能夠倒流,如果能夠回到從前,如果一切都可以重來,那麼,那一瞬間自己還會踏上那次尋夢之旅嗎?其實也不全是賣關子,對於這個問題,就是梁明遠本人,也深感大費思量、一言難盡啊。一出長劇,其序幕,多半是在不經意間悄然拉開的。列車行駛在廣闊的原野上,由東南指向西北。在靠北的車窗下坐了一會兒,四下掃了幾眼之後,梁明遠隻覺得自己所在的這一小片空間,頗為寂寞。不是嗎?自己的身邊沒有人,對麵(東側)無乘客;走道那邊(南邊)的座位上,是有兩個人,不過忙著打盹,和自己可扯不上什麼關聯。若要從出遊觀光、探親訪友的角度,這其實是個好日子。天空是那樣的湛藍,以至於那萬丈陽光,不必擺脫雲絲的糾纏,就能夠君臨大地,撒下絢麗透亮的一地燦爛。行進中的這趟列車,其實尚難言風馳電掣;它是綠皮的,倒像是嶺南大地上的散步者,是每站必停的那一種,是慢車。倚著那長椅,也不過兩三分鍾光景,梁明遠就皺起了眉頭:這列車,怎一個慢字了得!現在不過將近九點,到了那兒,就快十一點了。這將近兩小時的車程,簡直就是在考驗一個人的耐心與意誌!哦,何海娟知道我要去找她嗎?從情感上說,我是希望她依然“守候”在那兒。然而從理智上看,似乎又沒那麼簡單了。此次出發前,我可沒向她傳遞過片言隻語啊!我這樣做,或許能夠製造出一個驚喜;隻是,既然她沒有得到我的片言隻語,也就不能排除“不在家”的可能性。一個二十上下的大姑娘,有事外出,也不足為奇啊!既然是這樣,我這一趟,就有可能會白走。既然很想見她,為什麼不事先敲定時間呢?我的腦子,是不是進水了?這一趟,過於倉促、草率了吧?當然,我也可以這樣寬慰自己,如果到時難覓芳蹤,就當是故地重遊吧?懸念,故事需要懸念;隻是,真正麵對現實中的懸念時,恐怕就沒那麼多的詩情畫意了。那句話是這樣說的,急得就像“熱鍋上的螞蟻”一番思忖後,梁明遠緩緩地吐出一口長氣,慢慢釋然了:如今人在車上,再怎麼想也沒有用,見不見得到,倒是自會見分曉。這空想,就像車窗外的涼風,可不會聽你指揮啊。漫漫長路,閑著無事,梁明遠饒有興致的望向車窗外。遠山,長龍般綿延著的遠山,就是這一幅移動著的巨型國畫的背景了。遠山以南,是一大片望不到盡頭的甘蔗林;那蔗葉,微風中搖曳著,給金燦燦的陽光披上了一襲襲綠意肆意的輕衫。甘蔗地以南,如茵的芳草鋪展開來,滿眼青蔥。嶺南的初秋,離蕭瑟與肅殺,遠著呢。這草地南端,就是近在眼前的高數灌木,野草閑花了。陪伴著它們的,是長長的路基,路基上的小石子,小石子上零星的油汙水滴、瓜皮紙屑。你也知道,這車窗外的風景,一般都是移動著的。凝神眺望好一陣子之後,梁明遠將目光收回了:這樣的風景,誠然不乏美麗如畫的一麵;不過,不過,注視的時間久了,總難免幾分厭倦與懈怠吧?你笑了,他正想著那何海娟,有點漫不經心、心不在焉,也實屬正常。眼前,車廂裏,又能看點什麼呢?小茶幾,長椅,長椅上的座位,座位上的木頭。這一瞬間,梁明遠不曾想到,再過一些時候,對麵的座位上會多出一個人來。眼前無人,這是一種什麼感覺呢?心裏有種茫然若失的感慨與悵惘,就像那木屋少了某根柱子,少了某種淡定、從容與踏實。大概也正因為如此吧,再過了幾分鍾,梁明遠又將目光轉向了車窗之外。視野的盡頭,依然綿延著的,是那靜謐而古老的群山,隻是,似乎是不想讓那遠山不至於太寂寞吧,山腰、山腳,不經意間,雲絲、薄霧、流嵐,編織成了一麵時明時暗、若有若無、欲止猶行的輕衫般的飄渺的大網。凝神片刻之後,山腳下的那一條小路,兩塊甘蔗地之間的那條小路,恍然現出一個人影。隻見她一襲白色長裙,像是剛從雲端下到凡塵似的,腳步輕盈而飄逸,正緩緩南行著;那烏黑透亮的秀發,微風中飛瀑般飄散著,與那白蝶翅膀似的裙裾,交相輝映著,恍若淩波仙子。“哦,真美啊,她是誰呢?她,還真像昔日舞池裏那位翩翩若仙的姑娘。嗯,如果她再向前幾步——”這樣想著,梁明遠下意識的眨了眨眼睛。然而,當他定睛細看時,不禁啞然失笑了:唉,哪裏有什麼“淩波仙子”?!自己所看到的,不過是那一片繚繞著的雲霧而已!那一幕,不過是夢幻泡影。盡管幻境已成了過眼雲煙,梁明遠卻也不急著回到現實,一雙眼睛半睜半閉著,一任自己那蒲公英般的思緒,在車窗外的廣闊天地之間,紛飛如雨絲:人家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還真有道理。現如今,大白天裏,我居然也做起夢來了!不錯,如果長翅膀的話,我恨不得現在就飛到何海娟身旁。於是,由於車速太慢,道路太漫長,旅途太無聊,有意無意間,麵對著那繚繞著的層雲薄霧,我造出了一個夢來。到時見到了何海娟,我該不該跟她說起列車上的這個夢呢?聽了這個夢,她會說些什麼呢?哦,她大概會說:“明遠啊,你,你不是在騙我,哄我開心吧?”我說不是的,是真的。接下來,她大概會嗔道:“眼前的我,跟你白日夢裏的哪位仙子相比,哪個更美一些呢?”我就擺出一副難以說清楚的樣子,等她急了,要跺腳了,再慢慢告訴她:“夢境裏的仙子再美,又怎麼比得上近在眼前的何大姑娘呢?”或許,半信半疑之際,她會接著問:“是,是真的嗎?”我就先皺皺眉頭,接著說道:“不是真(蒸)的,是煮的——”然後呢?哦,先不說“然後”吧,想想該怎樣打發這一個多小時吧?不知別人會怎麼想,我總覺得,外麵的風景再怎麼好,再怎麼引人入勝,也不及“心上人”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風景,到底還是外在的一番心遊萬仞之後,他回轉過頭來了。一位姑娘,也不知什麼時候起,對麵的長椅上,多了一位姑娘。眨了好幾下眼睛之後,梁明遠確認,這不是幻覺,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情。你大概會淡淡一笑:車上人來人往的,既然對麵的座位是空的,有人坐上去,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這,也值得大呼小叫、大驚小怪嗎?你的想法誠然不無道理,隻是,有些事情,或許不像你所想象的那麼簡單。首先,我們可以確認,眼前的這位姑娘,肯定不是梁明遠所要去尋訪的何海娟。略作思忖,梁明遠想起來了,剛才自己先是隻顧著看風景,緊接著又在車窗外的那一大片天地之間海闊天空了好一陣子。就在這段時間裏,從另外某節車廂裏過來的這位姑娘,看到這地方頗為寬敞,就“屈尊”坐下了。此外,你也能夠理解,對於一個隻顧著看著窗外出神發呆的家夥,人家大姑娘坐下的時候,的確也沒必要一定說些什麼。事情的微妙之處在於,姑娘到來的時候,梁明遠不曾留意;而當他若有所思之時,這位姑娘卻是一副旁若無人、心無旁騖的樣子。她,她在看書,更確切的說,在看著一本雜誌。一頭漆黑的長發,整齊的梳向了後腦勺,紮了一個馬尾。這凝神看書的人,前額、眉梢、眼皮,都稍稍向下,於是,梁明遠看到了一大片玉石般的晶瑩與光潔!她,年紀與何海娟差不多,二十歲的樣子吧。由於隻隔著一個小茶幾,梁明遠甚至還能夠看清她臉頰上淡淡的泛著暈圈的絨毛。她,身著一件粉紅色的襯衫,熱烈中又夾雜著一絲矜持。那本雜誌,是展開著的,露在雜誌外麵的幾根手指,蔥根般修長而又有靈氣。姑娘手中的雜誌是稍稍外斜著的,“這,這是什麼書呢?這麼入迷的——”梁明遠帶著一絲好奇,稍一低頭,看清了雜誌封麵上的那兩個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