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51年臘月二十八這天,還沒到晌午的太陽便失去了耀眼的熾烈,變得慵懶而又遙遠。不僅如此,它又撩撥起陣陣北風,似乎有意提醒著人們莫忘了現在仍是一年當中最寒冷的時節。
騎在馬上的清河縣令張巡仍沒有覺得冷。他獨自巡視三個裏(鄉)後,正走在回城的路上。前麵就是清河,清河再往西北走上五裏,便是清河城了。
而腳下的這段路,似乎走的格外沉重。
其實這段路已不算作是路。路麵被人腳畜蹄車輪磨成細如麵的粉末,馬蹄踏上去,發出沉悶的噗噗響聲。淩亂的風吹來,又揚起一道道黃塵,迷離著張巡和馬的雙眼。
張巡翻身下來,牽著馬躲過路麵的沉重和沙塵的迷離,小心地往前走著。來到一丈多高的河堤上,眼前的景象又讓張巡徹底心碎。
上百丈寬的清河內看不到一顆幹草。隻有河灘中間鋪著一層死去很久的貝殼,在西斜的陽光下散發著慘淡的星星點點的光,仿佛在哀思著曾經的水草豐美。裸露的細沙留下了風的痕跡,甚至形成了一道道小小的沙丘。站在河堤上就仿佛來到荒涼大漠的邊上,一切都是那麼死寂沉沉的凋敝和荒涼。
無邊的無奈又湧上張巡的心頭。他清晰地想起了十二年前的清河。
那年夏天,清河境內連降暴雨,滾滾清河水衝垮了清河河堤。洪水淹沒八成以上的村莊農田,將縣城變成一片孤島,全縣被淹死的百姓十之有三,家禽牲畜更是不可計數。清河慘狀震怒了皇上李隆基。他親自下旨將沒有及時遷移百姓的清河郡太守、清河縣縣令革職問罪,並緊急從清河周圍國庫調撥大批糧食賑濟災民。
張巡沒有親眼目睹洪水之洶洶。但一個月後他來到清河接任縣令時,仍看到片片沼澤散布在廣袤的田園之中和成群結隊的災民排隊領取剛運來不久的賑災糧食。
老天爺的脾氣卻是反複無常且古怪執拗。十二年後,情景又完全反了過來。從自去年九月至今的十五個月中,清河縣境內僅下過兩場雨。可那兩場雨還沒打濕地皮,雲彩便匆匆散去。今年開春後,張巡每日都會焚香祈求上蒼保佑蒼生,降下甘霖。可除了那兩場點到為止的雨之外,天空被一種魔力遮住一般,即便陰雲沉沉,也不見有半滴雨下來。到了六月,河道全部幹涸,死去的魚蝦河蚌鋪滿皸裂的河床,發出熱烘烘的臭氣。八月後,驕陽下的清河縣遍地赤黃,枯死的樹木雜草遇到一點火星便能燒個漫山遍野。
清河郡其它七縣亦是如此。
從那以後,張巡時常望著天空獨自祈禱。可那時而晴朗遼闊時而陰雲低沉的天空似乎隱藏著讓人們永遠都解不開的秘密玄機。它高興了,讓大地風調雨順,無盡關愛世間萬物。它怒了,可以選擇幹旱洪酷熱嚴寒等等方式來宣泄,任由世上活物疾苦潦倒,卻沒有絲毫悲憫之情。在他麵前,人定勝天似乎永遠都隻是一句誑語。
於是,有人說這場曠日持久的幹旱是天將異常的景象,是小人當道激怒了上蒼,因而不肯降下雨來。
這話是縣丞東方思明說的。張巡不太相信:百姓繳納的稅負雖然有些增長,但還能忍受,還能做到安居樂業,至少清河境內如此。
但後來發生的事,讓張巡心中隱隱作痛的覺得東方思明的話並不完全錯。
按照慣例,顆粒無收的年景,朝廷不僅要免去賦稅,還必須撥派糧款賑災。十二年前的那場洪水,朝廷不僅撥派了足夠的糧食,還運來大批的糧食種子。而今年,清河縣雖沒有繳納皇糧賦稅,但也沒有收到賑災糧款。這並不是因為朝廷沒有下撥救災糧食。去年十月,清河郡便接到了朝廷撥派的救災銀子和糧食。
隻是太守趙從祥卻無動於衷,將糧食運進郡庫,佯作沒有收到一般的沒有了下文。
氣憤難平的縣令們來到郡府找趙從祥討要。趙從祥卻麵帶微笑,又似乎很著急地說道:“哎呀,本官正發愁如何該分給你們呢。你們來的正好,大家商議一下是按各縣人頭分還是按受災情形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