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大哥被送到後方醫院,他傷口發炎,發了燒,在床上躺了好幾天,等病差不多好的時候,聽說台兒莊打贏了。
俺大哥非常高興,打了這麼久,可讓鬼子輸一回了,可不是打敗仗逃跑了。
讓他更高興的是,又傳來消息,說是老蔣在徐州集結了幾十萬大軍,要反攻。俺大哥聽了就離開了醫院,去找他的部隊去了。
部隊找到了,但是台兒莊血戰之後,他所在的部隊已經不成建製。俺大哥說的,原來一起進台兒莊的幾百號人,隻剩下十幾個。他認識的隻剩下三個。
和他一起去當兵的還剩下一個,他叫趙興泉。他也受了傷,沒有俺大哥傷得重,但是頭上也有兩道疤。
營部的那個文書也活著。那個文書說的,上級要他們去找自己的部隊,可是二十九軍的老部隊到台兒莊的還有多少呀上哪找去啊。
正在幾人發愁的時候,上回攻打廟的那個上尉來了。他也受傷了,一個手臂掛在脖子上,臉上有道疤。
他對俺大哥說的,他誇獎俺大哥他們作戰勇敢什麼的,滿嘴斯文腔,俺大哥沒念過什麼書,聽不懂。
他還說,俺大哥要是找得到長官的話,能得到勳章。勳章俺大哥知道,獎勵給有功勞的人的。但是俺大哥沒什麼念想,他隻要能打鬼子就夠了。
那個上尉最後說,要是俺大哥他們一時半會找不到部隊,可以先跟著他,他們接下來要參加反攻。
俺大哥立馬就答應了,他一心打鬼子嘛。趙興泉看俺大哥這麼說,他也留下了。他們都留下了,營部的文書黃桂文也跟著留下了。
可是有幾個老兵不想留下,他們還是想跟著自己的老部隊,俺大哥沒有強留他們,他們就走了。
那個上尉給俺大哥他們三個發了軍服,每人領了一把三八式,這是繳獲的戰利品。他們還領到了鬼子的皮帶手雷還有一些雜物。到最後身上除了軍服之外都是鬼子的。”
老人說到這裏忍不住笑出聲來:“倒是有鬼子的膠鞋他沒要,那是什麼鞋啊,大腳趾頭都分出來了,感情鬼子的腳和中國人的腳不一樣。
之後看番號,他們歸第二集團軍第31師,師長池峰城。這個師在台兒莊打的勇敢,打的慘烈,立下了大功。
俺大哥當時士氣很高,他成天盼星星盼月亮的盼反攻。他想打回北京去,好好的雪這個恥辱。
但是他等了一個月,卻接到了撤退的命令。原來當時鬼子吃了虧之後要報複,集結了幾十萬人,徐州這邊扛不住了,要跑。
俺大哥又一次想抗命,幾個弟兄就勸他,保證說這是最後一次撤,下一次絕對不撤,大家一起留下來死守。
他們一起後撤,沒撤多少天,出了一件大事。”
我也感覺老人說的這是件大事,因為老人的聲調明顯的不同了。我在腦子裏搜索著,是什麼事件呢?
“花園口決堤。”老人重重的說出了這五個字,我同時想起來了,就是這個事情。
“老蔣把黃河挖開了,洪水肆虐了好幾個省,淹死了近百萬老百姓,還有上千萬老百姓受災,那叫一個人間慘劇。
俺大哥親眼看到洪水吞噬村莊,親眼看到很多老百姓想跑卻沒跑成,被洪水卷走了。
他也親眼見到成千上萬的難民逃難的樣子,那個悲慘啊。一個婦女跪在其他部隊麵前想求點糧食讓她的孩子活命,卻被一槍托打倒在地。俺大哥氣的想揍那人,卻被弟兄們攔住了。”
我低下頭,果然發生過的事情沒有書上寫的那麼簡單,一個一個簡單的字,都是無數的生命組成的。
老人突然用拐杖狠狠的砸地:“俺大哥說老蔣壓根就不會指揮,這件事他要負主要責任。”
我忍不住提問:“可是有人說,至少決口擋住了日本人,避免了主力部隊被殲滅,也算是兩害相權取其輕。”
“取什麼輕啊。”老人憤怒的說:“那裏有幾十萬大軍,分出個幾萬人來就不能阻擋一下?稍微阻擋一下鬼子也追不上啊。為什麼非得決口呢?
老蔣的嫡係桂永清,黃傑戰場抗命不戰而退他都不槍斃,要是槍斃他們,那十幾萬大軍會擋不住這些鬼子?
老蔣愣是沒槍斃這些逃兵,倒是決口淹老百姓倒是做的幹脆。這是一個合格的領導人該做的?
而且他淹了之後還不救,完全不顧老百姓的死活,這是一個合格的領導人該做的事情?”
我無言以對。老人繼續說:“俺大哥當時就反思,他到底是在為誰打這個抗戰?他不是為了當官的去打抗戰的。
現在他們已經撤的比家鄉更南了,家鄉會不要已經被鬼子占了。他本來參加抗戰是要去保家衛國,現在怎麼能連老家都保不住呢?
他決定不跟中央軍了,回老家自己抗日去。他把這些想法給趙興泉和黃桂文說了,倆人支持俺大哥的想法。
三個人就這樣,趁部隊混亂,找了個機會跑了,往著家鄉的方向,不停的跑。
俺大哥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一個半月之後了。
他回來的時候我才八歲,那天我上午正在山上打柴回來,剛回到村口就看到俺大哥他們幾個走過來。
我撒腿就往家裏跑,進了門就喊:‘娘!娘!俺大哥回來了。’俺娘當時正在收拾地瓜,聽我這麼一喊,把筐子一扔就奔出門去,正好撞上俺大哥。
俺大哥就跪下抱住俺娘,邊喊娘邊哭。俺娘也哭,抱著俺大哥的臉看,看著自己的兒子。
當時俺爹和俺二哥三哥在在地裏忙活,俺娘讓我趕緊去喊。我一口氣跑到田裏說了這些事。
俺爹和兩個哥聽了之後,跑的那叫一個快,我根本追不上。等我回到家裏,他們已經抱在一起哭了,哭的很大聲。”
老人的眼角濕潤了,我想他們那次相見一定是一次非常寶貴的團圓。尤其是在戰爭年代,能活下去已經是萬幸。
老人繼續講:“其他兩個人也一起回來的。趙興泉回去了自己家,黃桂文暫住在我家。
和俺大哥一起出去的不是三個人嗎。犧牲的那個的弟兄的家人聽說俺大哥回來了就上家來問,得知他沒了之後,哭的那叫一個慘啊。
都是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寶貝,死了誰不心疼啊,疼的能輕嗎?哭的是一個撕心裂肺啊。”
我點點頭,家裏人沒了,最疼莫過如此。當時是戰爭,得有多少家庭遭遇這種浩劫呢。
老人抹了下眼角:“那家人之後就用他生前穿過的衣服和鞋給他弄了個衣冠塚,俺大哥也去奔喪了。
喪事上有人罵俺大哥,說俺大哥是逃兵。俺當時在場,看著其他也有鄉親這麼看俺大哥,那是鄙視的眼神。
哪想俺大哥當場把孝帽子一扯,往桌子上一站,直接衝著他吼:‘我逃兵,你知道我砍了多少鬼子嗎!在北京,在津浦路,在台兒莊,我得幹掉了二十多鬼子,你行嗎!’
那個人語塞了,沒有再說話。另一邊有人說:‘你以前打了鬼子是不錯,現在呢?鬼子還沒打跑你就回家了?’
俺大哥立即回答他:‘我是回家了不錯,我是不想再跟著國民黨再往南跑了。我不想看著老家被鬼子占了!我這是回家來抗日來了,你敢一起來嗎!’
那人也沒音了,有個老頭問俺大哥:‘打鬼子都是那些大官帶著幾十萬人馬打的,你有多少人?’
俺大哥氣勢絲毫不減:‘哪怕就我一個,我也敢打!就是死了我也能再拉倆個鬼子墊背去!在這裏我就這麼說了,父老鄉親們都看著,我要是跑了,我就是烏龜王八羔子!’
俺大哥喘了口氣,繼續喊:‘我都這麼說了,在場的,有沒有不想當亡國奴的,有想打鬼子的,跟我來!’
俺大哥這麼一喊,全場沸騰了,當場有十多個大小夥子要參加,弄得場麵非常熱鬧。
當時家鄉已經被鬼子占了,不過鬼子隻占了縣城,鎮裏麵還沒有感覺。可是俺大哥那邊犯難了。
要打鬼子吧,得有槍。可是俺大哥他們隻有脫離中央軍的時候帶來的三把三八式,那麼剩下的人該用什麼?用棍子?那不是送死嗎?
還有就是怎麼打鬼子。現在隻知道縣城裏鬼子,可是俺大哥這十幾個人該怎麼去打?
那幾天俺大哥天天和文書黃桂文說這事,當務之急還是搞槍最重要。這周圍除了他們之外,還可能有幾個富戶家裏有槍。
可是人家看家護院的槍是你去要他們就會給的嗎?但是碰上俺大哥這個血性漢子就不一樣了。他當即拿槍:‘去要就是,不行就搶。’
黃桂文連忙拉住他的手臂:‘我們這是抗日,不是當土匪,怎麼能用搶的?’俺大哥推開他的手:‘搶的就是他,有槍不抗日,在家裏擱著落灰啊。’
俺大哥立刻喊人,總共十九個人集合,一起去往最近的一家富戶。俺們村在山裏,叫西山峪。東邊走不遠,剛進平原,就有一個大村子,叫馬村,村裏姓馬的多。
而俺大哥要去的,就是這村裏最富的一戶。戶主叫馬齊洪,三十多歲了,家裏據說有上百大洋,二十畝地,還雇了一個長工。別人家都是草房子,他家有五間大瓦房。
俺大哥拿槍就進門就直接奔客廳,馬齊洪長得瘦不拉幾的,連臉都顯得尖。這會子身穿黑色單衣,戴著瓜皮帽坐在客廳裏喝茶呢。
見俺大哥風風火火的闖進去,馬齊洪嚇了一跳,茶杯都差點掉。但是他好歹也是見過一點世麵的,沒那麼容易癱倒。
他打量俺大哥兩眼,看著這個國字臉膀大腰圓的漢子,和這個漢子手裏長長的三八大蓋上錚亮的刺刀,還有背後大刀上伸出的紅綢布,立刻就明白了。
農村人不存事,俺大哥剛回來就傳遍了周圍幾個村,這個馬齊洪早就聽說了有個會功夫的後生砍了鬼子回來了。
馬齊洪立馬站起來,滿臉堆笑的說:‘幾位是打哪來的?大駕光臨有什麼事嗎?’
俺大哥一馬當先,把槍往地上一拄:‘我是西山峪的,我叫展承國,正在召集人馬抗日,想請馬先生幫個忙。’
馬齊洪精著呢,知道俺大哥不是要錢就是要槍,立馬笑著說:‘抗日我馬某義不容辭,可是俺家裏沒有什麼好東西,一點薄田爛屋想必你也看不上。俺有兩枚銀元,是傳家寶,就獻給諸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