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時感受不到任何事物,哪怕是流動的空氣拍拂皮膚的輕微感受他也都品嚐不到。他感到自己的身體在被一股強大的拉力被迫蜷縮起來,腦袋像是漩渦中的木棑一樣止不住地打轉,這令他感到頭腦昏花,肚子也暈得難受。
“第一道塹溝進人啦!”李慶的聲音又回蕩了起來,空悠地,一輪輪地拍進韋賢武的耳廓內。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他自己這一輩子經曆過的大大小小的事全都以極快的速度砸向了他的眼眶。他首先看到在村裏排著的一條長隊。長隊裏全是邋遢落魄的人,覆著一層泥土般的軀殼,眼神渙散而悲涼。人們前頭是一行大字“救濟糧發放處”,大字下擺了一隻桌子,桌子邊上站了好些身著深灰色戎裝的軍人,軍人的腳邊佇著一大鍋稀飯,靠著鍋的,是一遝比這土地還幹燥的麵餅。隊伍的末端站著一個捧著碗的小孩,他穿了一隻寬大的白短衫,腰上的褲頭束了條髒髒的粗繩,眼裏充滿著對生的渴望。這個小孩看著好眼熟。韋賢武看著他,就像看著當初領救濟糧的自己。
緊接著,他又看到了那個護士。他從未跟護士聊過一句話,但是這種隱約而赤誠的愛戀又有誰能明白呢?看著護士白淨的臉蛋,他張皇的內心忽然平靜了下來。她這回並沒有再給傷員包紮了,她正麵朝泛著刺眼白光的窗戶,用梳板理著自己的頭發哩。她的身後是一個泥炕,炕上鋪了層花花綠綠的棉床單,床單上除了放著隻小桌,還躺著一套紅豔的婚裝……
護士忽然消失了,韋賢武甚至沒有氣力伸手挽回。突然映入眼簾的,是鬆木怯弱而年輕的臉。
韋賢武看了他,心裏又慚愧又憤怒。他上過私塾,所以他知道琉球王原本是給中國皇帝稱臣的。那麼琉球人的身上理應流著與中國人親善的血,甚至部分人的身子裏仍然流淌著華夏的血液。他們雖不比台灣,東北人——這些人是毫無疑問的炎黃子嗣。可如今琉球人卻毫不懷疑地認為自己是大和人,與斬釘截鐵地咬定自己的血脈與中國毫無瓜葛了。鬆木的模樣,使他擔憂起未來的東北和台灣人……把難道土地上插著的是日本的旭日旗,那麼這片土地上的人就全都是純粹的傀儡了嗎?!
他想把這些話全部狠狠地啐在鬆木臉上,但他做不到。他知道,自己在鬆木的心裏是一個嗜血的怪物,懾人而恐怖——他在鬆木的印象裏有幾次被當做人過?無論是被他們蔑視還是使他們絕望,韋賢武認為自己在他們的內心深處始終無法被放到一個平等的台階上。他不知該因此而感到悲傷還是暗喜。
所以他隻光看著鬆木,正如鬆木呆滯地盯著韋賢武一樣,但總有人會率先打破這副鏡像一般的畫麵。這個人就是韋賢武。他不過是垂下頭來,歎了聲氣。可等他再把頭抬起來時,眼前的人卻又換了。
換成了癱在椅子上的李慶。
這個李慶是個不擇手段的魔鬼,是個令韋賢武心生畏意的陌生人。他正一動不動地愣在原地,腦門上有個腥紅的圓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