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西衛,位於清鎮中北部,始建於明崇禎三年(1630年),自古為商賈雲集、商貿之地,素有“小荊州”之美稱。但在國民黨的白色統治下,這個原本富庶之地也變得蕭條起來。
距離鎮西衛二十公裏的麥格觀遊村,民風樸素,風景怡人。特別是村中山腳有一洞,被當地人稱為石龍洞,洞裏四季如春,夏天涼,冬天暖。洞前水潭,深不過肩,水色碧藍,在陽光下閃爍著迷人的粼光。
幾隻麻雀在洞壁上伸出的植物杆上嬉戲,隻聽得“砰!”的一聲脆響,驚得幾隻麻雀張開翅膀,嘩啦啦就往天上飛去。一條手腕般粗的菜花蛇被飛來的小石頭砸在身上,疼得往山洞頂上的植物叢中去了。
洞下站著一個拿著彈弓的青年,年齡大概十八、九歲。又黑又瘦的身上穿著破爛的小汗衫,下身穿著屁股、膝蓋全是補丁的粗布褲子,光著腳丫子。他得意地朝菜花蛇逃跑的方向搖了搖彈弓,隨後拉著一頭牛,走到水潭邊讓牛喝水洗澡。他叫張二狗,自幼和哥哥相依為命,至於父母,在他記憶裏就從來沒有見過。聽周圍的人說他母親生他後不久就得病死了,父親因為沒錢給地主家交租子,被地主叫人給活活打死,後來為了生計他哥哥張大狗就跑到鎮西衛的陳家當了長工。在那個年代,就算人被打死了,你家差地主家的錢還是得還的。
牛喝著水,很舒暢地爬到水裏洗澡,二狗就在旁邊坐著看,他目不轉睛地盯著牛,像伺候老祖宗似的。不對!這頭牛對他而言,可比老祖宗還重要,因為這是本村大地主趙湘家的牛,要是一個不留神,把這牛祖宗給看丟了,被趙家的惡仆打得滿身是傷還是小事,要是得不到工錢,連喝粥都成問題。
張二狗傻愣愣地服侍著牛大爺,他想起了趙湘家的夥食,大魚大肉,香噴噴的,每次在外麵遠遠就能聞到。二狗沒有讀過書,不懂大道理,他每天累得要死不活地抬著一日兩餐的野菜粥時,都會想著趙家那個又白又胖的小少爺,又白又大的饅頭都拿去喂狗,為啥不大大方方地丟給自己吃?難道人還不如趙家的一條狗?二狗想不明白,他也不再繼續想下去,畢竟眼前照顧好了趙家的牛大爺才是大事。
“二狗,出大事,你知道不?”叫他的是一起給趙家放牛的小羅子,也是和二狗一般穿著。
張二狗問道:“出什麼事了?這麼急!”
小羅子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就是村東王家那個常在門口洗衣服,梳著又黑又大一根麻花辮的丫頭出事了。”
張二狗說:“你別急,平靜一下,慢慢說。”
小羅子說:“趙家的小少爺看中了丫頭,非要把她娶過去做小。”
張二狗說:“就是那頭比豬還肥的小少爺?他都娶了三房姨太太了,還要娶?而且王家是書香門第,能夠同意把女兒嫁給一頭蠢的跟豬似的人?”
小羅子說:“誰家的女兒願意嫁給他,趙家的勢力你又不是不知道,早上趙老爺帶了一幫人,窮終極惡地跑到王家,跟他家人說,叫準備一下,這個月十五趙家就要派人來迎娶新媳婦過門。”
張二狗怒氣衝衝地站起來拍拍屁股說:“還有沒有王法?”
小羅子瞪大眼睛看著他說:“在觀遊,趙大老爺家就是王法,小少爺的三房婆娘哪個不是搶來的?。”
張二狗說:“你幫我照看一下牛,我去去就來。”
小羅子問道:“二狗,你要去哪裏?”
“這事我得趕緊去給楊哥說一聲。”張二狗話沒說完,人已經朝坡坡上跑去了。
他口中的楊哥是本村人,叫作楊波,典型的老實巴交的窮苦人家的孩子,話不多,為人很有正義感,父母雙亡,沒有親人,和二狗一樣也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平常也在趙老爺家做長工。
張二狗找到正在砍柴的楊波,說道:“趙老爺又要去搶人給他那個傻幺兒娶四房婆娘了。”
楊波放下手裏的活路,憤怒地說:“趙湘這個老雜皮,盡做些傷天害理的事,也不怕報應。”罵完後又問道:“這次又是哪家姑娘要遭殃了?”
張二狗說:“村東頭王家的大姑娘。”
楊波狠狠地一刀砍在樹幹上,原來他和丫頭打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早已暗定終身,現在聽到這事,能不鬼火冒?他轉頭對張二狗說:“敢不敢和我做件大事?”
張二狗撿起地上一根枯柴棒子,揮舞幾下說:“我聽哥的。”
傍晚,張二狗和楊波一起敲響了王家的門。老王家正在為趙家逼婚的事苦惱,今天趙老爺走後,又叫來了村裏有名的媒婆,憑一張利嘴硬是把趙家逼婚說成了抬舉王家,以後丫頭嫁到趙家不愁吃不愁穿了。
王家本是書香門第,前人在清朝時當過官,後來沾上戊戌變法的牽連,舉家南遷,躲在這山溝溝裏,逐漸家道破敗,到了王福生這一代,家中除了還藏著一箱子書外,就沒有什麼了。好在王福生從小勤奮,把藏書從頭到尾全部讀了個遍,什麼四書五經之類的張口就來,本來還指望著能去考個舉人秀才,誰知道辛亥革命一把火,“三民主義”硬是把紫禁城裏的皇帝太監都趕下了台,取消了科舉製度,於是也斷了他考取功名的路。想想自己也沒什麼手藝,幹脆就給趙家少爺當了私塾先生,本來也挺好,每月也賺點家養家糊口,誰知十天前他在趙家和幾個長工喝了幾杯酒,回家晚了,獨生女兒丫頭擔心他出事,就來叫他回家,不巧被趙家的幺兒子遇到了,他一眼就被年輕漂亮的丫頭給吸引住了?自此在家患了單相思,按照趙老太婆的話就是吃不好、睡不好,平常幺少爺一頓飯要吃五碗飯,現在隻能吃三碗了。趙老爺知道了,這還不好辦嗎?叫來王福生說一聲不就得了。
王福生是讀書人,有骨氣,當場就拒絕了,寧願辭掉私塾老師不幹了,回到家裏準備攜家帶口到衛城去找點事幹,也好擺脫趙家的追纏。這一舉動惹怒了趙湘,趙湘是誰?這方圓百裏的地都是他趙大地主的,在這觀遊他就是道理,就是王法,誰敢挑戰他的權威就得一巴掌拍下。
楊波對王福生說:“王老爹,我給你出個主意,幹脆趁夜帶著丫頭到外頭去避避。”
王福生拍著大腿,哭喪著臉說:“這年頭,我們還能到哪裏去?我這是不爭氣,丫頭他媽死的早,我就怕她在地下埋怨我照顧不好女兒。”
這時張二狗在一旁跟丫頭笑嘻嘻地說:“恭喜你了,要嫁進趙家享福了。”
丫頭白他一眼,以為是來給趙家說媒的,罵道:“滾,我就是死也不會嫁到趙家去。”
張二狗說:“呸呸呸!別說什麼死字,多不吉利。我給你說,你叫我一聲二狗哥,我給你出個主意。”
丫頭說:“你的話我不信,我隻信楊哥的。”
二狗說:“哎呀呀!我楊哥就是名氣大。”
丫頭說:“你這二狗子,盡貧嘴。”
楊波對張二狗說:“你別在那邊胡說八道,過來。”
張二狗說:“我隻是跟丫頭開個玩笑。”他走到王福生麵前說:“王老爹,我覺得你就聽我楊哥的,跑!與其被趙家給糟蹋了,不如拚一拚,興許還能走出一條路。”
王福生無奈地說:“就算我想跑,村口守門的保丁都是他趙家養的,我怎麼跑?”說到這裏,他仰頭長歎口氣,臉上盡是無可奈何的神色,顯得很頹廢。
張二狗說:“這個還不簡單,就是村門口保丁那幾個?拿瓶酒請他們喝,保準顧不得看門。”
楊波說:“你說起來容易,等第二天發現人沒了,趙家人能放過你?”
張二狗撓撓腦袋,心想是這麼回事,這下他犯了難。
王福生猛地拍拍大腿,對楊波說:“你是我看著長大的,是個老實人。我知道你和丫頭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今天我就拜托你幫叔一個忙,帶著丫頭離開這裏,去修文縣投奔我一個遠親去。”
楊波聽了,愣了一下,連忙說:“王叔,這個使不得,還是我去拖住保丁,您帶丫頭走。”
王福生說:“有我在村子裏,還能稱丫頭病了,拖延幾天。而且我是讀書人,在村裏也算體麵人,想他趙家還不至於把我給殺了!等過了這些日子,事情淡了,我就來修文縣找你們。”
張二狗鼓掌說:“這個方法好,而且有我陪著王叔,有什麼事也能照應著。”
丫頭給他們燒來熱水,聽到了他們的對話,說:“我不走,爸在哪裏我就在哪裏。”
王福生知道女兒的強脾氣,緩聲說:“我叫楊波先送你去修文,我過幾天就來。”
張二狗在一旁說:“丫頭,你就聽王叔的,要是不走,就隻能嫁給趙家那頭肥豬。”
丫頭聽了,覺得有理,點點頭輕聲對父親說:“爸,你要早點來!”
王福生說:“等事情完了,我就來。到時候我們一家人就住修文了。”
四人商量好了,定於翌日晚上由王福生請村口的保丁哨兵喝酒,楊波趁夜色掩護帶著丫頭離不能前往修文縣投奔遠親。
第二天四人依計而行,白天王福生照常在家應付趙家遣來的媒婆,到了晚上,天蒙蒙黑,他就提了一壺苞穀燒,裝作途經村口,保丁看到了,他們笑著說:“王先生,你大晚上提著酒要去哪?趙老爺說了,你家閨女沒嫁過去前,為了你的安全,哪裏都不能讓你去。不過等你和趙家成了親家,我們日後見到你都得叫老爺了。”
王福生陪笑著說:“趙家看得起我家閨女是高抬了。本來想去附近小坡村看朋友,既然去不了,我就回去了。”說完,他提起酒壺在他們麵前晃了幾下,轉身就要走。
有人笑道:“王先生,你家就要享福了。等丫頭嫁過到趙家,他家的好酒多得酒窖都裝不下了,你還在乎這壺苞穀燒?拿出來和大夥一起喝了吧!”
王福生假意猶豫不決,一保丁拖住他的右肩胳膊說:“我們那裏還有今年的菜籽油炸的花生米,走、走、走。”
等王福生被幾個保丁簇擁著去了他們平常休息的小草棚裏,躲在暗地裏的楊波趁機拉著丫頭輕手輕腳地趁夜走了,裏麵幾個喝得昏天暗地,誰還管他什麼村口放哨。
接下來幾日,王福生都對外宣稱丫頭染了傳染病,在屋裏休息,見不得人,以此搪塞趙家的媒人。每天放完牛張二狗都要到王家門前晃悠一圈,探探情況。又過兩天,趙家再也顧不得什麼孔夫子雲,由大管家馬鍋兒帶著幾個惡仆跑到王家門外。這個馬鍋兒生得賊眉鼠眼,小眼睛,綠豆鼻子,平常在村裏欺男霸女,本就不是什麼好東西,見到王福生,也不和他多說,一把推倒在地,帶著眾人直接闖屋裏去,翻了個底朝天。沒找到王家丫頭,馬鍋兒急匆匆地叫人將王福生又推又拽地押著走了。
人群中都是本分的莊稼漢,敢怒不敢言。張二狗混在人群裏,心裏焦急,但又無可奈何,後來聽趙家的佃農說,王先生被趙老爺綁在屋裏打,手都打殘廢了。
張二狗再見到王福生時,是在半月後某天的一個下午,這天天氣很好,萬裏碧空,陽光燦爛,趙湘在屋裏待久了出來溜達,順便叫人把王福生也帶出來了,是拿繩子穿在他鼻子上,像頭牛一般由兩個惡仆拖著走,一人在前拉,一人在後推。短短幾天,王福生瘦了一大截,雙眼無神,一雙手軟軟地下垂著,看來真是斷了。沿途趙湘背著手,凡遇路人,馬鍋兒都要大聲說:“都看到了吧?王福生欺騙趙老爺,活該。”
“那個,你們都看清楚了。馬上又到了交租子的時候,要是誰交不了,就跟他一樣。”
趙湘得意地清清嗓子,既然哼起了當地的歌謠。
石龍洞口的水潭碧綠依舊,張二狗把牛放到潭邊喝水,自己找了塊大石頭坐下,拔了一把草在手中扭來扭去。
小羅子牽著牛也過來了,他問:“二狗,你在想什麼呢?”
張二狗撅著屁股,貓著身子伸著雙手往水裏撈起了一條蝌蚪,說:“我在想為啥我們還不如這小蝌蚪幸福?起碼它還能在水潭裏自由自在。”說完,他把手攤開,讓蝌蚪跟著水從指縫間流進潭水裏。
小羅子睜大了眼睛,有些口齒不清地問:“每天放牛有飯吃,還不是自由嗎?”
張二狗說:“你不懂,我也不懂。”
第二天,聽聞王福生死了,趙家人說是得了痢疾死的,隨便拿草席裹了丟在村外任由野狗去叼。張二狗夜裏偷偷摸到村外就地挖了一個坑,把王福生的遺體埋了,於是村外又多了一座孤墳。
日子又這樣一天天過去,村裏的人似乎已經忘記了王福生這家人,因為每個人都在饑餓的邊緣掙紮。張二狗也一樣,為了能夠填飽肚子,繼續給趙家放牛。
半個月後,村裏突然鬧騰起來,幾個趙家的仆人操著棍棒,挨家挨戶地收租子,正巧遇到牽牛回趙家的二狗,他們問:“張二狗,我們知道你跟楊波那小子走得近,你要是看到他,趕緊叫他去見老爺,他都好久沒上工了。”
張二狗說:“我都一個月沒見他了。”回到自己的茅草屋,天上開始下起細雨,不一會轉成大雨,茅草屋裏也跟著下雨,好在屋裏除了一些破爛物和鋪在地麵的草堆外,再也沒有其他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