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歲歲花相似(2 / 2)

或許這便是凡人所說的,物傷其類。

不管藥遮羅是否願意,他的名字就這樣定了下來。東曹國的屬城蘇都匿識,也建在了他的身軀上。任朽生將它的根須和樹冠一並挪入禁地,在它的樹幹中挖了一個苗圃,在此死亡重生。

藥遮羅隻是一棵樹,不能離開根須,因此不能走動。除了這禁地,哪也去不了。任朽生與他不同,有與人類一模一樣的雙腿和外皮,卻同樣不願意離開禁地。他隻在必要的時候,離開禁地去主持蘇都匿識的祭祀,結束後再回到這裏來。

藥遮羅是他的囚徒,也是他安睡的床榻,重生的搖籃。

他不愛說話,反魂樹也就不常出聲。他睡在反魂樹的樹幹中時,常常恍然間覺得這便是鍾山,他最初出生和最終該歸去的地方,曾經生著他的同族的故鄉。

他知道長年累月隻看著他的反魂樹,眼神漸漸變了,夜裏擁著他的枝葉也試探著一天天收緊。他心知肚明,世間隻有他兩人同路,生出其他情思的自然也並非隻有一人。

但對於草木來說,生有人心已是奢侈。能夠生長在一處相依相偎,對樹和花來說也已經足夠,多餘的話,不必宣之於口。

草木的心,年年歲歲,都寫在年輪之上。他讀得懂藥遮羅的年輪,就相信對方也讀得懂自己的。

直到曹深出世、成長。

任朽生是托夢東曹王的仙人,是蘇都匿識興盛百年的根基,是這座城池的神明。但曹深卻是第一個將他奉為“人”的蘇都匿識人。

少年城主像道流入幽暗洞穴的陽光,即使是無情的草木,也理所當然會被他吸引。對陽光的渴慕並非來自於愛,卻植根於草木的天性。

他有草木沒有的勃勃生機,笑容有如孔雀河的春潮,身為草木,怎能不被這甘霖吸引?誰都會想從他身上得到某些東西。

就連藥遮羅的目光也時常追隨著他。任朽生從他的目光中讀到危險的渴慕,隻能盡力阻止曹深前往禁地。

可惜他的阻撓沒有奏效,藥遮羅終究竊得了他渴望的人形,險些害死曹深。

任朽生自認他和自己一心同體,這過錯要兩人共同償還。他取出藥遮羅的樹汁,為曹深做了一張天衣無縫的畫皮,此時才算塵埃落定。

但從此之後,藥遮羅似乎怕極了他,夜裏不再伸出枝葉蓋在他身上。任朽生不想逼他,也覺得他該被懲罰,不言不語,隻等他想通了,主動來讀睡在他樹幹裏的花的心。

口中言語不能使人信服,年輪中寫下的記憶卻不可作假。若是藥遮羅認真讀了,定會想通。

不過比藥遮羅更早想通的,是年少的曹深。後者屏著一口氣說完要建一個摩訶羅宮殿的想法後,輕輕吐了一口氣,把從未說出口的愛慕也一並吐出。

無啟人二百年一生死,無病不老,他注定不可能和任朽生走到一起。所以他能自己放下,任朽生樂見其成,懷著補償他的心思,用盡心力做出了兩個化生童子。

他明白,曹深想要的是另一種形式的相守。但化生童子到底也不是他們本身,不過是些許對曹深的慰藉。

因為任朽生的年輪裏,隻寫著一個同路人。

可惜,直到引來天火燒身,他才明白,隻將心意寫在年輪中,是遠遠不夠的。藥遮羅比他更早有了人心,一直等待著他用人的言語,表述真情。

他感受到自己的身軀正在烈火中分崩離析,痛入肺腑。但有藥遮羅的雙臂相擁,他卻又不覺得天火焚身有多痛苦。

原來用人類的身軀相擁,竟可以忘掉痛苦。若是有人早一些伸出雙臂,該是怎樣的滋味。

可惜他沒有後悔的時間,能做的隻有在羲和火燒毀喉管和心肺之前,將沒有說過的話,以收緊的雙臂傳達。

“不過也好,你一直重生在我懷裏,曹深永遠做不到。我們,一起死罷?別再丟下我。”

“嗯,多謝。”

等春風吹散灰燼,若能有幼苗從朽木中新生,再來讀取對方的年輪罷。

或許那時生出的隻是兩棵平凡無奇的胡楊或是白刺,沒有人形,不會言語,除去年輪不需要多餘的贅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