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第三日。
春三月二十九。
三日前,南楚靜城王蕭尚醴就向蓬萊島遞交拜帖,乘一艘船在海上漂泊兩夜,至今沒有收到蓬萊島回話。
入夜,南海上狂風大作。遠近海潮翻滾,帆桅搖曳,兩盞燈籠熄滅,樓船裏下人打扮的親衛交換眼色,勸道:“海上波濤洶湧,瞬息萬變。殿下千金之子,傷勢未愈,何必屈尊拜訪區區蓬萊島!”
靜城王心亂如麻。
靜城王蕭尚醴不過十六、七歲年紀,外披銀白狐裘,狐裘豐盈厚重,仍能看出他背影單薄,腰身窄瘦,在這迫人風勢下幾乎被寬袍大袖的衣衫卷走。他還是十六、七的少年,此時海麵昏暗,他被朱紅的衣裳所襯,容顏竟足以映亮一室,美豔到了不必燈燭照明的地步。
他輕輕按住裘衣下的胸口,左胸傷處在衣衫下一陣陣疼痛。日前元月宴上,他的兄長齊陽王下令死士暗殺英川王。他為護衛父皇,遭當胸一箭,疼得昏厥,滿襟淋漓熱血,從袍服滴到地下。昏沉中隻聽父皇雷霆大怒,詔諭連斬刺客及涉案者二十餘人,太醫灌藥包紮束手無策。
後來……有人夤夜趕來,至他床前,撫他發頂,他分明記得那人取出什麼,那活物細細小小,爬入他的傷口,一陣鑽心的痛癢過後,蕭尚醴竭力睜目,周身冷汗,床前是他的阿嫂。他唯一一個的同一個母親所生的同胞兄長比他大十五歲,曾是南楚太子,卻在三年前病逝,阿嫂辜氏自此深居簡出。如今她元氣大傷,手腕割開,以素帕紮緊包裹,透出鮮血,由女官攙扶,有弱不勝衣,更不勝珠翠環佩之態。
她當時輕聲對靜城王道:“去……蓬萊島。”
阿嫂本是前任蓬萊島主的義女,蕭尚醴便猜到,那靈藥恐怕是江湖中不可對人言的蠱蟲之類。能附入心脈,保人性命。可她也不知這樣倉促地一意孤行,更換蠱蟲宿主,能保他多久。形勢逼人,不得不俯首去低就他素來厭惡的江湖門派。
就是父皇母妃也不知阿嫂給他蠱蟲的隱秘事,另一名親衛激切道:“請殿下三思,先行折返!”
昏天黑地,天海之間,雨下傾盆。霹靂照亮他一身,裘衣下,蕭尚醴咬牙道:“樂氏不見我,好。”他麵頰沾濕,仰望烏雲大雨,眼中怒火熊熊燃燒,道:“天也要與本王做對!本王就守在這裏,不退半步!我倒要看看,一國王侯在海上出了差池,他蓬萊島樂氏怎麼擔這個幹係!”
這一夜,百裏以外,有一座島,如山一般高聳,名蓬萊。傳聞海中有鯨鯢巨獸,一夢數百年,夢中吐氣皆化作雲霓,蓬萊即是鯨鯢長眠所化,終年隱遁雲海。
昔日周始皇帝得天下,改九州為十四國,分封功臣為諸侯。樂氏先祖舍棄封地,但求海外一孤島。始皇帝應允,立碑為記,但使周室尚在,蓬萊島處十四國外,不受周天子召喚,不聽各諸侯號令。是以蓬萊島樂氏三百年來雖安江湖,絕不牽涉諸國事,卻有“海外孤侯”之稱。
蓬萊島上,八方風來閣。
夜雨溢滿幽澗,長廊外古木參天。八方風來閣由八條木廊連接,兩側欄杆已被雨水打濕,天風海雨的聲勢中,有個二十出頭,氣質秀逸的藍衣青年平平靜靜持一盞燃脂的燈,攜幾卷文本,沿其中一條長廊走入一排寬敞連通的屋室。繞過兩個火盆,書童打開一扇門,外間七、八個文士打扮的人跪坐在矮幾旁點校文冊,見他便笑道:“林小兄也出來了,辜先生果然沒有料錯!”
這些人都是蓬萊島上的校書郎,他們口中辜先生是的辜薪池。辜先生與當今蓬萊島主樂逾一同長大,親如手足。新島主樂逾是個頂不講規矩的人。上任至今,蓬萊島依舊稱他少主不提,就是拿他的煩心事打賭作談資,他也聽之任之。
林宣自書童手中接過熱帕,思及此刻鯨鯢堂中遍地亂飛的絹帛筆墨,無奈答道:“少主這回氣得不輕,我勸不好,怕是要鬧到驚動夫人才能克住他了。”他們所說的“夫人”是樂逾之母。蓬萊島世代相傳,前島主卻不是樂逾的父親,而是他的母親樂羨魚,人稱羨魚夫人。五年前,樂逾二十二歲之時,樂羨魚把蓬萊島交給獨子,從此離島而去,不知下落。
林宣遞出書冊,道:“歸吳國的檔。”想起問:“那位楚國靜城王殿下還被攔在海上大門外?”
“豈不是。”一個中年儒士笑著插口:“前日少主說練劍,不見;昨日說練字,不見;今日說了什麼呢?”
林宣忍笑道:“今日嘲諷靜城王,‘厚顏無恥’。說‘我從未見過這樣守在別人家門口以死相逼的人’。”身後一陣哄笑,樂逾評議他人,常有切中要害又值得發噱的句子。他不急著除去鞋履上坐席,另有兩個書童掀開淺碧色厚簾,他走向更深處書齋。
書齋的梅花紋熏籠靜靜地燒著銀灰炭,林宣先叫:“先生。”坐在長桌後支額頭的男人放下手,點了點頭。
桌角放置一隻插卷軸的落地石瓶,石瓶旁蒲絲的坐席已換成錦緞。那人文士打扮,一身青袍在坐席上正坐,正是辜薪池。他半身在燈光裏,背後是一牆書架。麵前黝黑長案漆光如水,斷紋如蛇,上了年頭的古物,案上文卷堆成小山。他頗愛梅花,所以一隻筆擱也做成古梅枝形,人亦如經霜的勁梅,久病而不瘦弱,隻是氣色虛浮暗淡。
辜薪池是林宣的老師,林宣無父無母,全賴先生多年照顧。林宣知道,他這位先生,其實比旁人要更畏寒一點,站在門邊散了周身濕寒氣才上前。
蓬萊島中諸人,多是少年時就被目為天才。天才難免有傲氣,蓬萊島素日裏上下、長幼之分並不嚴謹,插科打諢,嬉笑怒罵是常有的事。林宣也每每與同僚玩笑。但對辜先生絕不這樣,他待辜薪池,既謙遜恭謹,又無微不至。
辜先生掌管書庫,書庫中存一切島外各國治下不可存之書,浩若煙海。而每年評定江湖大事,擬刀劍榜,種種刀光劍影的筆墨都出自他的手。
逢到有人問,林宣隻笑道:先生是不同的。先生的精力寶貴,所以他願意為先生做一切瑣碎小事,即使在外,他早已是獨當一麵的人了。林宣無聲地在他身側跪坐,整理辜薪池右手邊那遝寫完的卷宗,下月的榜單已列到劍榜第十九,一筆遒秀的隸體,蠶頭雁尾,墨跡初幹,他微笑起來。
辜薪池道:“你笑什麼?”林宣輕巧道:“能先天下人讀到先生的評判,我怎麼能不得意?”
辜薪池也一笑,轉問林宣:“少主那裏,還在氣?”
林宣回想道:“唔。在抄詩。”見他麵露疲憊,想說兩句鬆快的話,就打趣道:“寫的是‘青冥不盡海茫茫,一望蓬瀛去路長’。……末兩句好像是‘直使台傾荊棘滿,聞琴何用涕沾裳’。”辜薪池不得不笑,道:“怨氣真深。”卻也是意料之中,情理之中的事。
舍命救靜城王的楚國太子妃名叫辜浣,辜薪池就是她的異母弟。辜家滿門遭罪,姐弟一道流落江湖,為前島主羨魚夫人所救,這對姐弟和樂逾青梅竹馬一同長大。後來辜家平反昭雪,辜浣願依昔年婚約嫁給楚國太子,辜薪池則一意留在蓬萊島。
樂逾對辜浣說他贈與她的是長命蠱,其實是一對情蠱。雌蠱柔弱細幼,做不了什麼;雄蠱卻身披堅甲,頭頂銳刺,躁動起來,時時能刺宿主的心。兩隻蠱蟲情深意濃,雄蠱不死,雌蠱就不會死,雌蠱不死,雌蠱宿主就不會輕易喪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