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兩人之間,有些話便是說開了。心煩意亂的青酌並不知道要如何去麵對她。
鳳千楚沒有什麼心思,趁青酌心裏冒過千百個想法的時候,她早把一壺的酒喝幹了。鳳千楚起身去提船艙裏的酒壇,終於隻剩下了青酌一個人了。望著那人走進船艙的背影,青酌覺得有些恍惚。
青絲依舊,隻是那身影變得清減。青酌有一瞬間認為那日在西北荒漠救他的人並不是鳳千楚。但那熟悉的眉眼告訴他,將他心中的假設推翻。
隻是為何,鳳千楚會變成那幅模樣。
他仔細的回想,鳳千楚以那白衣老者出現在他身邊的時日,似乎是在桃花塢被襲擊中毒之後?
中毒?想到此,青酌的心下便是清明。他還記得那日將他帶走的人,難道那人便是鳳千楚?替他解毒的人亦是?
待鳳千楚提著酒壇回來時,天空竟是下起了綿延的細雨。
夜風變得很冷,雨絲淅瀝,本事落寞的心情,又憑添了一絲惆悵。
他不是不明白鳳千楚對自己的心意,可自己心有所係,又如何再能接受?鳳千楚為他所做的一切,如今都不知該怎麼去償還,心中苦悶添長,青酌拿過一旁的酒壇,狠狠地灌下去。
畫舫輕移,雨中的江更是美得淒迷,略調弦,指尖輕點,琴聲從指縫中流轉而出,愁腸傾訴,低低而唱:
夜色淒淒獨一人
琴聲不驚過路人
自古多情空餘恨
萬丈紅塵渺前程
今朝夜雨落不盡
明日相思枉斷魂
多情總被無情傷
天涯望斷月一輪
曲終勢必人散。
雨停天是否也該放晴?
那歌聲漸漸的近了,凰將離垂下的手在衣袖中蜷成拳頭。那傳來歌聲的畫舫片刻便是出現在了眼前,凰將離順著望去,便是看到了那船頭坐著的,風姿灼灼,日思夜念的人。眼中閃過的欣喜卻是在一秒被淒苦所替代。
那人的身邊,倚著一個女子。那女子依偎在鳳月夜的懷裏,猶抱琵琶半遮麵,而那女子的手中竟是抱著自己無比熟悉之物。
那是她的綠綺,獨屬於她的綠綺!
凰將離奪過枯葉手中的酒杯,倚著船艙為自己滿上,看著壺中的酒一滴滴的倒入酒杯,卻像是她的心在滴血一樣,痛的無以複加。那人終是將自己滿心眷念的東西送出了。終於是將自己那顆心踐踏在腳底之下了。
兩艘畫舫輕靠在一起,鳳月夜瞧見了那倚著船艙的人,望著她淒迷的眼神,還有那杯中溢出的酒。心下竟有些煩悶,想要將那人擁入懷中,但他摟著女子腰的手卻是緊了緊。女子從她懷裏抬起頭來,嘴角溢出笑意。
她把嘴唇湊向了鳳月夜,看鳳月夜的臉頰在燈下泛著溫和的光。
凰將離看著對麵畫舫上那麼緊密的兩人,臉色一片淒然。突然,地上的紙團引起了她的注意。低頭細看,她大駭,從腰間拔出了劍,飛過船篷向那女子刺去。女子一口鮮血還沒有噴出,她又回身一踢,女子整個身子飛到了船艙裏,劈裏啪啦酒壇子摔破的聲音,然後,“噗”的一聲,女子噴出一口血來。
鳳月夜反應過來時,已經挽救不及,他一拐肘,把凰將離撞了出去。凰將離差點落到水裏,幸好枯葉及時拉住,一拉一帶,終於是險險在甲板上站住了。鳳月夜剛要進船艙,凰將離又出手阻擾。凰將離的武功他本就甚是熟悉,都出自那鳴鳳山莊,所以兩人的路數相同,雖然功力相差些許,但鳳月夜此刻已經心亂如麻,出招更不嚴密。凰將離一心想護著鳳月夜,不能讓鳳月夜解除到那女子的血液分毫,自是使出全身解數,一時間高下難分。
枯葉瞧了半晌,知道此中必定有問題,看凰將離的架勢,似乎把命都豁出去了,卻又沒有傷鳳月夜分毫。凰將離本就身體虛弱,這般的強行的提升著自己體內僅剩的內力怕是會傷到腹中的胎兒。他也長劍出手,同凰將離一起對鳳月夜一人,鳳月夜漸漸招架不住,氣息開始紊亂,額頭也上冒出細小的汗珠。
終於,凰將離看準了一個時機,挑了鳳月夜的劍,欺身點了他的麻穴。瞧那鳳月夜不能動彈,凰將離這才鬆了口氣。可鬆懈後眼前便是一陣漆黑之色,身形不穩差點跌倒。幸得一旁的枯葉眼疾手快的扶住她。
待到能行動自如後,凰將離凝了眼麵色陰沉的鳳月夜,便是收劍進了船艙。她沒有靠近那女子,隻是站在遠處睨著她。她的血已經染紅了她的衣衫,女子見凰將離靠近她,竟是笑了,很蒼白的笑臉,但是在她的眼中,凰將離瞧出了真心。藏在袖下的手緊握著拳頭,心頭亦不是滋味。
“不必……愧……愧疚……”女子咳嗽一聲,嘴角邊流下的血竟是成了銀白之色,分外恐怖。
這是雙生丸,雙生雙生,一丸兩命。那人真的夠狠,不論怎樣,此丸入口,總須喪命。
凰將離看著女子蒼白的臉,女子的笑容在這燭火裏特別的安詳,將她冷豔的美發揮到了極致。凰將離脫口讚道:“你真美。”
“可惜……主人……他……看……不到……”女子泛白的嘴唇吃力的蠕動著,困難的說出了一句。雨不知在何時停了下來,月竟是冒出了頭。她的眼看著當空的明月,努力伸出手,碰觸那清透澄澈的光芒,似乎是在與另一個世界做最親昵的解除。她眯起眼睛享受她在人間最後的一份美好,“能……在天上……同……在一起……”她笑著,多希望時間就停止在這一刻,這一刻,是她在人間所擁有的最完美的時候。不必,再有什麼牽掛了。“我……叫……小妮……”
解脫了的心,讓這自稱小妮的女子無牽無掛了,放棄了無意義的求生,她閉上了眼,手臂從半空重重地摔落,而表情一如生前,但是眉間再也瞧不見憂鬱,取而代之的是解脫的舒散。
她,終於是解脫了。
凰將離終於抑製不住自己的悲傷,嗚嗚地哭出聲。鳳千楚凝了那女子的容顏嘴角閃過愕然。她緊抿著下唇走到凰將離身邊,將那不斷顫抖地身子擁入懷裏,無聲地安慰著。青酌闔起眸子不願再看那躺在血泊中的女子,他們都不是善人,但當這女子死亡的那瞬間,他依舊覺得心悸。
鳳月夜不能動彈,麵無表情的看著眼前的一切。宛若發生的所有事情,包括這女子的死都與他無關。
隻有枯葉,閉上眼為女子的死默哀了片刻,便笑了。因為他看出,女子的死,反而是一種快樂。
四人就這麼靜默地站著,臉上的表情盡是肅然。
船夫亦是行走江湖多年,大場麵也見過了不少,對死人這檔子事兒也不在乎。他在幾人全數上了另一艘畫舫之後,便是鑿沉了船,讓女子永遠的消失在江底。
月光微冷,天上星鬥,瑩瑩灼灼,微風拂麵,吹動凰將離烏亮的長發,更加顯得她白皙動人,而那一襲白衣隨風飄逸,衣袂鼓風,更似謫臣仙子下凡間。而她,隻是這樣靜靜的站在門口。
門內,那月光下偉岸的背影,讓凰將離心神蕩漾,微風吹過那滿園的桃花,花瓣打轉,紛紛落下,在銀光下美如仙境,偶爾幾片落在那人黑亮的長發之間,幽美動人。
像是知道了身後的來客,坐在石凳上的鳳月夜轉過身子,那烏黑的眼眸與凰將離的鳳眼在月光下交彙,冰冷的空氣中頓時燃起火熱的氣息。
思念,就想一張厚重的網,終於將兩人織在了一起。
就像是渴望那人的容顏般,凰將離蓮步輕移,慢慢地朝著他走去,卻是在將要靠近時,生生地止住了腳步。
那人皺眉道:“該讓我同她一起死,你不必多事。”
他的語氣很重,像一把錘子,重重敲在了凰將離的心頭。凰將離眼中滿是不可置信,她一把拉住鳳月夜,“為什麼?是不是因為是我殺了她?為什麼?為什麼?”
鳳月夜卻沒有說話,麵無表情的扳開她的手,徑自的走了。他的周身散發出的氣是一種警告,警告所有過路的人不可靠近。
凰將離看著鳳月夜離開,發絲遮住了她的眼,她嘴角卻是彎彎的。她在笑,可是,發絲卻濕了,她是在哭。
青酌沒有追著鳳月夜離開,他看著凰將離,撩起她濡濕的長發,看到了一雙紅腫的眼。青酌掏出手帕為她擦去眼淚,但是凰將離拍開了她的手,轉過投去,手背擦拭著眼角,抽泣的聲音不斷。
眼前的女子從來不哭,就算受了再大的委屈,她也會一笑而過,可今日,她哭了,那麼脆弱,那麼的不堪一擊。青酌的心抽痛,他扳過凰將離的肩膀,迫使凰將離正麵看著他。那清澈的眼睛裏水潤潤的,卻是泛著暗紅之色。
青酌同她對視了一會兒,放開了她,拍拍她的肩道:“沒事了,他過陣子氣便會消了。”
凰將離對於他的話不置可否,勾了勾唇角,卻是道:“其實,他氣的並不是我殺了那人,我明白的。”鳳月夜的氣息不穩定,她瞧得出來,生氣並不是那人的死,而是他體內的內力正在不斷擾亂著他的心神。
青酌不明白她的意思,見她笑便也是放心下來。拉過凰將離的手,欲將人領回他們暫住的客棧。“先跟我們回房間,明日便啟程回夜闌,”頓了頓,他續而道:“叫上千楚一起。”
“我暫時先不回去了。”凰將離抬頭說。
青酌一愣,但就這片刻的工夫,凰將離已經抽出自己的手走到了後院門口。青酌剛想問她原因,凰將離已經遠了,見她對自己揮手,他也隻能讓她走。
瞧著有些抑鬱的幾人,枯葉搔搔頭,他拿起從船上帶下來的酒壺,喝了一口,將酒壺提在手上,跟著凰將離遠去的步伐,晃悠著腦袋竟是唱起歌來:“人世幾遭分合,你我良宵共度,酒醉了人不回,嬋娟幾時共,楊柳一枝折予君,何日能重逢……”
枯葉唱著唱著,想起往昔,不禁感歎,漸漸哽咽了聲,不唱了。提起酒壺就往嘴裏猛灌了一通,嗆到,又猛咳了一陣。周圍的人依然是一臉喜慶,難得的廟會,難得的燈節,對他居然就這麼結束了。枯葉搖搖頭,到了附近的酒肆又去打了些酒,一路晃晃悠悠醉著回去了。
記得是誰說過,寂寞的時候,任憑你酒量再好,都是要醉的。這句話還真是沒說錯。
飛來峰上一個小小的洞穴裏亮著一個火把,一塊巨大的能作為床的石頭上,鋪著一層草席。山洞裏很潮濕,不斷的在滴水。床上有一個女子正盤腿坐著,她的眼睛裏滿是怒火,臉龐有些憔悴帶著黑色汙泥。她手上握著一本書,那書的封麵上,是清晰的四個大字,“雙極神功”。
女子忿忿地把書往地上一擲,哈哈大笑起來,“太可笑了……哈哈,太可笑了……”整個山洞裏都回蕩著她的笑聲,突然,她從床上跳了起來,走到那本神功前,伸出腳使勁地碾著那神功,直到那封麵已經麵目全非,女子才解恨了似的。她轉身回到床上,又是仰天大笑。
“天才……天才啊……”她喊著,整個山穀都可以聽到她的喊聲。
山上鬆動的石頭,隨著回聲滾落到穀地,一陣一陣。外頭的冷風呼嘯著,往山洞裏灌來,女子縮在角落裏,裹緊了衣服。她的手一直在抖,不論何時,做何動作,都在發抖。她咒罵了一聲,又從角落裏站了起來,微弱的火光照著她的影子,在山洞裏晃動。
取了一個包裹,坐到床上打開,裏麵有一本小冊子。她舉過火把,把那冊子點燃,突然燃起的火苗猛地將山洞照亮,片刻後又暗了。她把未燒完的部分扔在地上,任它繼續化成灰燼。那本冊子的封麵上,寫著;暗煞殺手名冊。
她又取出一張泛黃的卷軸,上麵畫著一個妙齡的女子,她把火把靠近那卷軸,想點著,卻因為雙手的顫抖,許久都沒能成功。她看著那畫軸上的女子發呆,那女子的眼神雖溫和卻又犀利。女子手中的羽扇透著寒氣,粉紅的衣袂作翻飛狀。
“雪煙……”她輕輕地喊道。
多久了,自從那人從她的手中奪走她的孩子,她有多久沒有開口再提過這個名字?夜雪煙,為何要這般的執著呢,當年若不是這本秘籍,那人又怎會遇到鳳子衿,又怎麼將你拋下?究竟是為什麼?她歎了口氣,想收起卷軸,卻不意在這時點著了。她慌忙去撲,但寒風助了火勢,挽救已然不及,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卷軸被火吞噬幹淨。
愣愣地盯著地上一堆黑色的殘灰,女子的眼淚便是汨汨地流淌下來,她用雙手顫抖地捂住了臉,全身卷曲著,哽咽不能做聲。
“雪煙……”撕心裂肺的喊聲,還有那張扭曲的臉。女子累了,裹上被子,閉上眼睛,腦海裏浮現的是初時的情景,她第一次遇見那人的情景。
“你怎麼會甘心下嫁他做個側妃呢?你可是一國公主。”
這是那人對她所說的第一句話。她一直記得,而她的回答,是斬釘截鐵的一句,“你將我帶走!”
那人笑著摸著她的頭發點頭,那天,是陽光明媚。
後來的日子是刺激而新鮮的,那人帶著她逃亡,每路過一個城鎮時他們便會租下一個院子,隻有她和他兩人。他媒體那早起就是練功,一直到太陽下山,才一起洗菜煮飯。晚上那人便是帶著她四處遊玩。那人的功夫了得,飯菜也做得一流。她記得,她曾吃過一次竹筒飯,那是比皇宮中的膳食更加美味的食物。
她記得她曾經問,為何養尊處優的他,會有這般的好手藝,那人笑著,眼中閃過一絲無奈和寵溺,他說:“因為那人不會做飯,可又貪嘴挑食。每每都嫌棄那酒樓中的飯菜不合口。可他實在是太瘦弱了。為了不讓他因為挑食而清減下去,我便是學著自己做。久而久之便是做得越來越好了。”
她清楚的記得,那人在說那話時的神情,這她這輩子沒有體會過的溫柔。
後來,她終於見到了他口中的那人。
隨後,便是所有噩夢的開始……
他將已有身孕的自己仍在桃花塢,陪著那人遊山玩水;他用殘忍的手段剝開她的肚子取出孩子交給那人;他謀朝篡位,隻是那人曾說,他想看看站在這天下的頂端是何滋味……
後來,她終於是明白,自己不過就是一個排解寂寞的工具罷了。
女子轉了個身,歎了口氣,起來把火把弄暗了些,又繼續鑽回了被窩裏。
“滴答……滴答……”山洞裏滴水的聲音攪得女子輾轉不能入眠,記憶,倒回到很久以前……
桃花瓣紛揚如同冬日裏的雪花。一場夜雨後,花瓣掉落了滿地。夜郎王府內偏院的院落裏候著兩個小廝,徹夜未眠。屋內,夜郎王的手附在南宮羽墨的額際,昨夜裏南宮羽墨便是發起了高燒,直到寒蠱發作都處在昏迷之中。
夜郎王府內的禦醫給他施針將那寒蠱製住,開了外用的藥膏和內服的中藥,退到一邊。
“王爺,臣也隻能盡人事,聽天命。小王爺此次寒氣入體,耗傷腎精,臣恐怕他今後不再會有子嗣。另外,臣發現小王爺體內的寒蠱正在不斷的壯大,吞噬著他的心脈。此蠱極其凶險,小王爺恐怕命不久矣。還有,小王爺的抑鬱成疾,這心病,還需心藥醫。”
“那用什麼法子能將他體內的寒蠱逼出?”夜郎王鐵青著臉問道,南宮羽墨的身體,暗影已經跟他說過,他早已有了心理準備,可是聽禦醫如此一說,不免還是悲痛起來。
他夜郎王這一生,就這麼一個孩子。本想給他安定的生活,卻是沒想被一個女子傷成這般。這叫他如何不痛心!
“隻有找到那下蠱之人,用其母蠱將小王爺體內的子蠱誘出。不過,這過程也是凶險萬分。若是將那子蠱誘到心脈之中,小王爺也會當即喪命。”
心中暗罵一聲,夜郎王的臉色越發的陰沉。他連這下蠱之人都不知曉是誰,叫他上何處去尋那母蠱?隨即便是一聲暗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