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孟欽睡得並不好。
月色清冷,他側臥在床榻上,不時能聽到積雪壓斷樹枝的咯吱聲。
五日了。
從他回到勳州整整五日,終於等到那張召請入宮的旨意。他坐起身,腦子裏回想著這些年來的種種,他恨過,怨過,他本該是座上的九五至尊,筆墨江山。此刻卻隻能受這衾寒枕冷,難以安眠。
“雀榕。”孟欽低喚了一聲。
瞬時間,門吱呀一聲被人輕輕推開。雀榕走進屋,掏出火折子點亮了桌上的一隻蠟燭。
“爺。”雀榕走進床前,微弱的燭火搖曳,孟欽的半張臉隱在黑暗中,瞧不出什麼表情。
“幾時了?”
“寅時初刻。”雀榕答道,“您再睡會兒吧。”
“唔······蠟燭就別熄了······”孟欽點點頭,又再俯回枕上。
雀榕替他掖好被角,心裏很不是滋味。他自小就跟在孟欽身邊,他曉得,這時候孟欽心裏定是不好受的。八年了,多少人以為他們會死在路上,或是死在南平,這個曾經被寄予厚望的太子,也許早就被世人忘記了。他看著孟欽,感覺胸口好像憋著一股濁氣,吐不出也咽不下,明日麵聖,不知又是何種境況······
雀榕退出門,深深的籲出了一口長氣。
翌日。
孟欽一早便醒來梳洗,清晨的街巷還未蘇醒,馬車靜靜的行在路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車軲轆印記。
“皇上此刻正在早朝,王爺請先靜候歇息。”
“有勞。”孟欽微微頷首,對那內監示謝。
南薰殿裏地龍燒的足,待得一會兒便叫人有些生汗。他褪下披在身上的大氅,一麵飲著香茶,一麵打量著四周。他記得,以前父皇麵見朝臣時,他也是候在這南薰殿裏,有時候等得久了,他便會取一兩本書記來看。
孟欽看著某處,那裏曾是一整麵的藏書架,書架左側還設有一隻半人高的粉彩大瓷瓶······
他的麵上泛起一絲苦笑,物是人非。
香茶喝了一杯又一杯,日影狹長,南薰殿裏靜得連銅漏聲也愈發清晰入耳。孟欽盯著牆上掛著的那張“皇建有極”的匾額,一動也不動。
“皇——上——駕——到——”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傳來內監尖細的嗓音,孟欽抽回神,幾步迎到門前,拜了一拜,躬身唱喏,“臣參見皇上。”
孟錚立在門前,他仍穿著一身朝服,眉目間隱隱透露出帝王固有的王霸之氣。他輕抬手虛扶一把,“近日朝中事物繁雜,叫你久候了。”
孟欽道聲謝,起身跟在孟錚身後往屋裏走。
孟錚坐在榻上看著立在身前這個年幼六歲的弟弟,以前總聽人說,先帝七子中,數他們兄弟二人相貌最相仿,連著脾性喜好也似一般。
“本該早些召你進宮,又想著你一路行來辛苦,這幾日可有調養過來了?”
那身明黃紮眼,孟欽喉頭上下一哽,咽了一口唾液,答道,“多謝皇上關懷,臣能再見聖顏,已是莫大恩寵。”
時光荏苒,他二人已不再是幼時小童,更深的是君臣之分。
“那便好。”孟錚飲一口香茶暖身,俄而又道,“過幾日朕要去祭祖,你隨朕一同去吧。”
刹那間,孟欽有些憂慮,他不知道孟錚心裏在想些什麼。廢太子奪位,遠遣南平圈禁,孟錚有何顏麵同自己去麵見先祖?是怕百年之後世人斥他不義,所以故作這番仁厚之態嗎?
“臣謝皇上隆恩,年前祭祖乃是大事,臣······”
“不需多言。待祭完祖,若時候尚早,你可去寶禪寺瞧瞧秋荻。”
孟錚打斷孟欽的話,眼風淡淡地掃過他那張不見波瀾的臉,還想要再說些什麼,卻見厚重的門簾一掀,江鬱走進身前打個千道,“良妃娘娘著人來問,皇上今兒可要過去用午膳?”
孟錚抿抿唇,道聲好,又對孟欽,“府已修繕完竣,若有不合心意之處,可再差人再改。”
孟欽又再揖禮,呼謝萬歲,躬身送人離去。
將要踏出宮門,已是正午時分。孟欽回頭望著身後的綿延不盡的宮牆飛簷,原來高低貴賤都隻在這溝壑之間。
?嗬,好一個。
他伸手覆住半張臉,默立良久。